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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首詩談詩的蘊釀和成形
寫一首詩，雖不必像古人「兩句三年得」的嚴謹，也不會為了平仄或選字因而「撚斷百根鬚」。但是有時為了那如風易逝的靈感，和飄忽不定的文字，也要大費周張去思慮和安排，為了詩思的熟成和表現完美，即使只是一首短詩，再三斟酌考慮，甚至徹夜難眠也是可能的事。
先來看看這首詩吧：
【惜夢詩】
從我眉間射穿的
一顆染血的子彈
也引起了妳雙乳的 雪崩
於是永夜的兩岸
繃起了一道危危地
鋼弦
不擅走索的
多少牛郎織女紛紛跌 落
紅紅 白白
來年山岳 謝謝開開
無盡的
杜
鵑
讀者看得輕鬆，也許讀起來也只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頂多有些「大膽」的表現，不過這首詩從詩思升起，到文字落定；從心裡起稿，考慮，發展，到定稿，卻在我心裡咀嚼了數十遍以上。從凌晨一點五十分躺到床上，詩題佔據了我的大腦開始，到心裡反復念誦稿定，矇矇懂懂似夢似醒之間已經是清晨五點三十了。
文字雖落定，但一直到我寫這篇談詩文字的上午九點三十分當下，還是被我做了少許文字的增入和分行、跳格的微小調整變動。
這首詩為什麼會寫得這麼辛苦？主要是因為它是先定了「詩題」，才來構思。通常我很少主動去寫詩，都是「福至心靈」，等繆斯女神來「牽著我的手」才會動筆，一首詩的完成要不了幾分鐘。所以我常說自己只是一枝「詩的筆」，筆隨詩意走，輕鬆愉快，自己頂多只是比別人多了些駕馭文字的經驗和個人風格習慣而已。
但這首詩卻是「刻意為之」！
刻意為之的詩就必須被題目「牽著鼻子」走，如果偏離了主題或沒命中目標？當然是失敗之作。
這首詩的題目是「席夢思」(床)，席夢思是價格昂貴聞名世界的高級品牌床組，非常舒適和柔軟，有很好的質感和給人很浪漫的印象。
如果以床為題，應該是首「詠物詩」才對？但我想以這詩題來寫成一首情詩應該是很好的表現方式。
如果要「詠物」？則要把重心放在「物的屬性」。如果要寫情，則要以情為「主軸」去和詩題相關連。這是寫這個詩題開始的「認識和抉擇」。
我決定了採取後者的方法來表現。
寫一首點到為止的短/情詩，為了不「為賦新詞強說愁」，詩必得跳過「風花雪月」的「華麗」造句，才不會讓人覺得有「陳腔濫調」或「老梗」的感受，要表現的是「愛」而不是「床」。
不是每首詩的經營都會這麼「傷腦筋」，但如果寫一首詩要這麼「累」，可能詩人都會很短命…
好吧，寫席夢思，首先想起的當然是和它相關的：直接相關（第一層聯想）：睡眠、名貴、柔軟、浪漫、舒適。第二層聯想：美夢、美人、香甜、彈性、沉溺…當然還可以往下延伸作第三層聯想或奇想，但是如果是首短詩，為避免流於隱晦和太「隔」，因此當這些「理所當然」的名詞和形容詞浮上腦海之際，我就只是把它們一股腦掃到角落「當參考」。
真是奇怪？此時突然想起了我年少時曾寫過的一首極短詩的浪漫句子：「當你的淚以十倍光速射穿了我的心臟…」這個句子忽然從念頭閃過。應該說是詩的直覺／第六感吧？這句夠震撼，能帶領讀者跳過那冗長需要慢慢爬升的情緒山坡，很適合縮短和精簡情詩的字數，那麼，就這句開始吧！我把它改成：
從我眉間射穿的，一顆染血的子彈
為什麼說從眉間射穿？那是表示「簇眉」、「憂思」，而子彈從眉心射穿，意在子彈是致命的。這顆子彈並不是真的子彈，只是一個象徵的指涉，一個快速的，銳利的，致命的指涉…而這力量是透過穿越深鎖的眉間來達成的。這句子中的「染血」是最後才加上去的，本來是個冗詞，不過有其作用，後面再來說明。
子彈射穿了的當然不會是一個人而已，如果只有一個人，那叫做「單戀」，所以思路順著這個子彈的彈道延伸到了遠方的對象…
也引起了妳雙乳的 雪崩
本來這裡一開始我想用的是「心臟」的「血崩」。子彈從一個人的腦穿過要了命，當然也要命中另一方的心才能「致命」，這樣的安排是為了表現出「同命鴛鴦」或「羅蜜歐與茱麗葉的悲劇性格」。但是，血崩兩個字怕引起有關不潔的聯想，於是改成了「雪崩」。排山倒海而來的雪崩則可以用來形容女子純潔和不可收拾被覆蓋的慘烈心情，可是因為改成了雪崩，連帶的也把心臟改成了「胸乳」，不過後來考慮到有些「做作」，乾脆改成雙乳，女性美麗的乳形就像山一樣，如果再加上「雪白」的肌膚，床上的胴體心境和慾望的陷落，用雪崩來串連豈不妙哉？
於是永夜的兩岸
繃起了一道危危地
鋼弦
這裡的兩岸是象徵分隔兩地的相思，為了不和一顆子彈脫離，所以續了一條「鋼索」來聯結，而這條鋼弦其實是來自子彈的軌跡的聯想。「永夜」的加入是為了表示時態，時間是在夜晚，而且是無盡的夜晚，這兩個字到底要放在那裡比較合適？其實是考慮過詩句的順暢和長短，而且也要考慮閱讀情境的進程。危危兩個字也是後來加入的形容詞，對於索道的高度和危險性有幫助，因此才加入的。「鋼弦」一開始我是想寫「鋼絲」，但是短詩字字錙銖必較，如果只寫鋼絲太可惜了，這裡還有可利用的張力空間，因此，我就想寫成「鋼詩」來為「詩」置入性行銷，讓詩在情中也有一席之地。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題目就要寫成「席夢絲」才能把這隱意和形狀表現出來，「鋼詩」這兩個字又怪怪的…不然就把題目改成「席夢詩」或「襲夢詩」？這樣又反客為主，好像詩才是主體，有些「詞溢乎情」了！所以最後還是保留了「弦」字，以配合前面的「兩岸」和後面「走索」的危巔感受。而且這個「弦」字本身又可以有弓箭和琴音的聯想，這是我在腹中反覆思索的參考。
不擅走索的
多少牛郎織女紛紛跌 落
這兩句是我認為這首詩裡的「高潮」（走鋼索還不算高潮嗎？呵呵），句子的情節當然是由前文延伸的，這裡帶進了牛郎織女的傳統神話，卻來一個大巔覆，讓兩個傻蛋走鋼索！不是馬戲團的牛郎織女走鋼索的結果？自然是要摔得粉身碎骨的。讀者不免要問：牛郎織女不是只有兩個嗎？為什麼又說「多少」？
這一點我也考慮過，一是為了呼應後面的紛紛；一是影射千古不變的情痴不是個案。
真是可嘆呀！這樣的結局安排不是太悲慘了嗎？
如果詩停在這裡也可以，這首詩便是負面的，沒有陽光。因此我給它跳脫了一下回到傳奇的景色，這中間特意保留了一個跌宕的缺口，沒有想像力的讀者也許會跳不過…回到現實的山谷風景。
紅紅 白白
來年山岳 謝謝開開
無盡的
杜
鵑
牛郎織女摔落在山谷間，也許會化成開開落落的繁花？
「紅紅白白」也是後來加上的，一方面是呼應前面染血的紅和雪崩的白；一方面對於詩的想像視覺／顏色有精彩的加分。這裡的山岳也是三月的諧音，進一步帶出了後面的杜鵑，杜鵑的主要花色就是紅和白，也是象徵情的火熱和純潔。後面的「謝謝開開」本來是做「開開謝謝」，兩者是有差別的：把開放在後面是希望的結局，如果是萎謝當然就比較哀戚了…此外這句也是因為要和紅紅白白對仗所做的安排，「無盡」的花謝花開給人帶來了希望，意思是說情的悲喜如滿山遍野杜鵑的開落，年復一年不會終止，來年必定還有信約的春風。
這篇詩談在這裡也該停筆了，寫這篇文字主要是要讓入門者明白一首短詩從蘊釀，粗成到醱酵為詩的醇酒是經過了多少內心的轉折和思慮…希望方家不恥譾陋，對我的班門弄斧請勿見笑。
那麼，看完了詩說，請再回頭重讀一遍這首詩，看看有沒有更添新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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