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四歲那年，我才升上幼稚園中班的某一天，幾個工人氣喘吁吁地搬著一架黑色的龐然大物闖進家中，把它丟在客廳的一角。我好奇地在這個龐然大物身邊繞來繞去，直到我媽開口說：「這是買給妳的鋼琴唷。」我迫不及待爬上鋼琴椅，掀開琴蓋，兩手胡亂敲打著鍵盤，還照了張相片留念，渾然不知自己大難臨頭。
我媽便帶著我到山葉兒童音樂班上課。在音樂教室裡，每對親子面前都會有一架風琴和三角鐵響板鈴鼓等小樂器，和藹可親的老師會帶著大家一起敲敲打打，認識五線譜，唱簡單的兒歌，主要在培養小朋友對音樂的興趣，所以連風琴都很少打開，上課過程輕鬆愉快。但是我在家裡受的可是魔鬼訓練。
我每天必須練一個小時的鋼琴，我媽則手拿著鉛筆，坐在旁邊監督。彈琴最基本的便是手指在鍵盤上的姿勢了，只要我的手指一塌下去，鉛筆馬上落下來，痛得我常常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那時候年紀還小不懂得反抗，不知不覺就把拜爾給練熟，開始彈起一般的古典樂曲了。如果不是那種鋼琴個別班不收幼稚園學生，我大概可以少受一點折磨。
上了小學，我開始到國語日報去學鋼琴。國語日報大樓空間很舒服，老師也很親切，但是每週一次的鋼琴課是我的惡夢。每個星期六下午，我媽都得帶著我，搭一個小時的計程車去上課，我都會在計程車上嚴重暈車甚至嘔吐，然後撐著難受的身體去上課，不了解自己為什麼要受這種苦。我媽覺得這樣不是辦法，還是把我送到山葉音樂班去，至少他們在台北到處都有分校，無論我們搬到哪裡去，都有地方可以學琴。
學琴的孩子不會變壞，但是被逼著學琴的孩子也很難真正愛琴。我不否認看著一本本彈過的琴譜時，忍不住就會升起的成就感。但是當我被綁在鋼琴前，或是提著一袋琴譜出去上課，兩個弟弟卻開心玩耍時，心裡不知道有多怨。所以只要不在我媽的視線範圍內，我一定是偷工減料，草草練習了事。師長的讚賞，同學們的羨慕眼光，都無法讓我消除對鋼琴的厭惡感。我並不是在為自己學鋼琴的。我不只一次懇求我媽可不可以不學琴，總是被嚴厲地拒絕了。
直到國三，課業壓力太重，我媽終於同意我不再學琴了。糾纏我十年的鋼琴生涯終於結束了。也許是以前真被逼怕了，我說不學就不學，再也不碰那架鋼琴，任它生灰老去。我媽也覺得我好像太「絕情」了點，不時在耳邊叨念，說有空的時候也可以去彈彈琴，但我都是隨便允諾一下，接著便左耳進右耳出。
其實我現在對鋼琴還是有種奇怪的排斥感，我甚至連鋼琴曲都不太愛聽，覺得很多人愛的《月光奏鳴曲》一點也不好聽。然而當我看到別人的手指俐落地在琴鍵上穿梭時，都會有點恍惚，懷疑自己的學琴生涯是不是夢。因為我現在都快看不懂以前練習過的琴譜上密密麻麻的音符記號了。
※圖片來源：
http://diegomanuel.fateback.com/piano/piano1/index.htmlArtist：Diego Manuel
Work："piano bocon", acrylic on canvas, 40 x 30 c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