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天,我醒在一個由小陽台改建而成的房間。作息不定的我恆常迫使室內維持暗淡,儘管有窗,然視野不佳,眼界被一百公尺外的建築擋住,看不到更遠了。
像我停滯如海岸線的人生。也很好。當我拉開窗簾,感覺一切仍在我掌控範圍。陽光熱烈些,或冷淡些。暴雨如瀑,細雨迷濛。潮水洶湧來去、變化,日復一日。岸的輪廓由海決定,身不由己,也已欣然接受。人生總歸是製造業,不環保的我,只期待有天能像空寶特瓶被丟進專用的回收箱,少一點對地球的污染。
直到被其他人生介入。是妹妹的孩子。女孩比大疫早一年到這世界,我們前往病房探望,打心底感到生機無限,好像獲得快樂的理由。
快樂的時光如常快速,很快她學會翻身、站立、說話,關於她的一切,很快在我的手機和社群氾濫,愉悅的災難。身為舅舅的好處,在於免責,反正也不便插手太多。有時我想,如果能全按我的意志去拉拔、教育,她會不會長成一個更好的孩子?念頭閃過一秒鐘,就一秒,很多次的一秒鐘,趕快撲滅,反正也沒有答案。
但宇宙已收到訂單,出貨了。男性嫩嬰出生的時候,大疫已至,持續飄渺變形。這回我們都不得探望了,包括三歲半的女孩。同一個月,她才剛接受了週休僅剩二日的學生生活,一週後,又(暫時)遺失了母親。我們都非常緊張,不曉得她將如何面對這巨變?
結果是,妹妹在月子中心二十天,母女相隔兩地都在哭,都在生病。某日我工作,女孩忽然一句:「在家陪我好不好?」沒辦法呢,我抱歉地出門採訪,很快收到通知,她竟在家裡暴怒又暴哭,失控了。是害怕再一次遭棄的心情無處安放,只好用爆炸的形式發洩嗎?我最後買了十顆扭蛋回家向她賠罪。
那陣子我幾乎耗去所有假期在陪伴她,接她放學,幫她簽聯絡簿。妹婿兩邊奔波,我盡力幫忙,方法是買許多的玩具送給她,為她開啟視訊。她看著螢幕上熟悉的臉,總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不容易擠出一句:「馬麻,我好想你。」
想念對她來說,終究是太過沉重或抽象的概念吧?說得出口,但擺脫不能。她開始抗拒——為什麼只能視訊?我不要跟馬麻視訊。不在我掌控範圍了,她轉身像退潮的浪,以不可挽回的姿態走回客廳,孤獨地點名著她的玩具。
看著那個背影,鐵打的心和石造的腸,都紛紛潰散,變成沙了。在懂得享受寂寞之前,她是如何理解與消化這失重的漂浮感?她如何忍住不哭?又如何忍不住了?那段時間,每天半夜她都醒來兩、三次,在黑暗中默默流淚,是妹婿偶然警醒了才發現。我想起女孩更小時有段時間非常調皮,終日接收著各種勸戒和警告,也終日做著反向的操作,逼得她媽媽絕望地google:「小孩什麼時候會懂事?」
原來是現在,是隨時隨地,是終於,是忽然,是總有一天,是早就已經,孩子成長的內心活動,是google大神也無法透過衛星定位或描繪,只能由我們在陪伴中心領神會。男孩回家一個月後,女孩漸漸穩定,和我們一起愛著更小的生命了。眾人忙著照料無法溝通的弟弟時,她也能(偶爾)不添亂,默默走到我的房間,說:「a-kū(阿舅)陪我玩。」「a-kū我要看卡通。」或是把我桌上的東西收拾得讓我全找不到。
一日她和我待在房間,共同看顧嫩嬰,我問她:「弟弟以後會叫你什麼?」答:「姊姊。」「那他要叫我什麼?」答:「a-kū。」「a-kū不是你在叫的嗎?」她想了一下,說:「你是我的a-kū,也是弟弟的a-kū。」
是兩個小孩的a-kū了。好像真的是藉由她的詳解,才清楚知道了這件事。而他們,是我的海,寬廣、無涯,持續改變著我的形狀。我不再那麼常閃過那一秒鐘的念頭,畢竟岸是改變不了海的。海沒有輪廓,充滿可能性,一個充滿可能性的生命,還能如何更完美?
而作為岸的好處,是一直伴著海存在。
圖說: 剛睡醒時真可愛。真蠻懷念她還沒長大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