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在〈三個最奇怪的詞〉中如是寫:「當我說出『未來』這個詞/第一個音方出即成過去//當我說出『寂靜』這個詞/我打破了它//當我說出『無』這個詞/我在無中生有」。我總以為,那裡面也包含了創作最困難的三個部分:
如何描寫時間?如何讓沉默發聲?如何隔空抓藥,為集體潛意識做治療?
出道二十週年時,梁詠琪找來吳青峰為自己的創作填詞,合作歌曲〈B面第一首〉,歌名本身就帶著濃重時代感,像拿皮膚去磨擦時光刻痕。
一九九七年,梁詠琪在台灣發行第一張專輯《短髮》,大約也正是卡帶即將被全面淘汰的一年。選這首歌來寫青峰,不因為它用字特別高明。寫愛的瘋狂,他有蔡健雅的〈À La Folie〉,「獵犬般的嗅覺/地毯式的席捲」;寫愛的消逝,有被張惠妹退歌的〈喜歡寂寞〉,「揚起了灰塵/回憶裡一場夢/那照片裡的人/瞳孔曾住著我」。
青峰擅長將女歌手寫進歌裡唱著,〈女爵〉像為楊乃文性格裡某種火之結晶作序,〈波西米亞〉是何韻詩追求自由的勇氣。他能舉起右手點名社運方向,也能用空氣中的視聽與幻覺來顯影意識。歌詞能承載的並不亞於其他文類(想想巴布.狄倫都拿了諾貝爾文學獎),但時間一向是最難言明的經過,我以為〈B面第一首〉算是交集了「女歌手」和「時間」兩項,很好的示範。
梁詠琪作為一位女歌手,二十年不會比誰輕鬆。此歌同名粵語版由黃偉文作詞,猜想青峰也是收到命題作文。但不同於粵語版在「正/反」中詰問理想與現實,國語版全力轉譯時間,「我靜靜懷想/昨日潮汐/時間像是/從暗門中溜走」。十年一刻,二十年一首歌,「雲過來了/影子來了/影過去了/我又亮了」,當the moment is over,這首歌確實「輕輕撫摸時間的無奈/如此荒涼又溫暖」。
寫詞約兩百首,青峰慣愛水之意象,浪花接力,成為泡沫的美人魚。連〈太空〉都有潮汐,時間〈是我的海〉。〈被雨困住的城市〉,其實也是被時間包圍的城市。
關注時間命題,當然非青峰專利,但要像蘇打綠以四季為題做四張專輯,大概也不多見。一個奇怪的詞,青峰用人的經歷去寫,「現在是我/B面第一首」,人生翻頁,承先啟後。從青峯到青峰,又到日出,要說寫給梁詠琪的歌最後應證在自己身上,倒不如說,時間其實在每個人身上發酵著,他既精準寫活了他者,也就同時預言了自己。
圖說:曾在臉書搭配鳳飛飛的〈追夢人〉,這樣寫過梁詠琪——
昨天莫名又想起這首歌。起初是想到梁詠琪在《蒙面歌王》唱過,唱得極好。一個關於梁詠琪的記憶是這樣的:那年她和鄭伊健在一起,媒體上的形象,約莫就是個介入他人感情的第三者,這事不知為何,似乎在香港發酵得比台灣嚴重,查一下時間,竟然就是在九二一地震幾天後爆出的,知道這背景,也就不意外了。
不知過了多久,梁詠琪來台灣參加一個大堆頭的表演,上台時,群眾在台下喊加油,她唱到一半忽然就哭了,哭得無法再唱,台下的觀眾見狀像也慌了,加油又喊得更大聲,她也就愈激動,眼淚根本止不住,那種心懷無法訴說的委屈同時,卻又獲得支持與理解的心情,我一記就是快二十年過去。
回到〈追夢人〉。老實說我不是《天若有情》年代的人,上映時十歲不到啊,所以根本不曉得對這歌的印象是哪來的。但不知為何,時不時就是要抓狂般的連聽十幾次,昨天甚至是從水管找來各翻唱版本來,一直拿連結砸朋友,砸到朋友回我:「你還好嗎?」回答不了,畢竟耽溺一向是我的專長,管不住情緒時,用歌圈出結界顯然是個好法子(這在維持住寫作狀態上也是管用的),我就一直聽一直聽,聽到心都軟了,聽到台北中秋下了整天雨也覺得淒美。
然後,我剛才又在聽了。還把歌迷不知是否腦補的羅大佑紀念三毛說法又讀一遍,很感嘆(且突然岔題)地跟朋友說:「你會不會覺得,現在很少傳奇性的明星了?像三毛或陳淑樺那樣的?」
朋友迅速回答:「會!而且連明星都很少了。是不是因為網路害的?網路讓好多事情都太透明了。」
當然是吧。社群、直播、即時新聞,每天像即溶咖啡讓人醒腦,天天喝都快產生抗藥性,也讓所有事都少了一種神祕感。距離或者等待,往往才是價值的關鍵,也是驗證真心的試紙。
然後另一個朋友就回我了:「你們這種沒在青春期經歷偶像自殺的小朋友,跟別人緬懷什麼呢?」
(圖說快比正文長了是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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