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不起來上次去高雄是什麼時候。當然為了工作造訪是有的,到駁二聽草地演唱會,為做功課而去看電影,六合夜市一條路從頭逛到尾再逛到頭,最後為了打統編方便去吃非常無聊的牛排,離開前被制約似地補吃丹丹漢堡。這樣的造訪是有的。
途經也是有的,退伍後環島,高雄理應是重點站。大學畢業隔日即北上打工的我,雖然未及認真巡禮,沒能慎重向心愛的事物告別,其實也不遺憾。我對高雄的感情很淡,四年求學時光非常寂寞,課堂上閱讀大量文學作品的我是個十足的局外人,一次朋友受不了搶過我的書,說到底在讀什麼如此入迷?是許榮哲的《迷藏》。不知該如何向同學解釋,好的閱讀能提供遺忘的空間,忘記自己不在台北,在異鄉。我連解釋誰是許榮哲都沒有辦法。我一直誤會他是高雄人,結果是台南。朋友看了幾行字還給我,同時給我一個謎樣眼神,好像也從我眼中讀到了什麼誤會。
想忘不能忘。倒是每每像黑洞暫時收留我的和春二輪戲院,一直想再去一次。後勁夜市的東山鴨頭滋味濃厚,也很想重新回味。楠梓旺仔黑砂糖冰和旗津渡船頭海之冰,則是併肩擊退猛暑的最佳盟友,甜的各式配料各種水果,學生時代怎麼吃都不心虛,如今每年都要沒來由地犯幾次癮,也不知懷念的是冰還是吃冰時的自己。也許最完美的告別,向來是在無意識下完成的,只是我始終有愧,好像欠誰什麼。
那約莫也是最後一次,有機會在此地騎自己摩托車了。不料颱風過境,風阻擋我,雨也勸退我。天晴後,已經到了在屏東和表弟會合的時間,哪兒也無法重遊,和大學生活重疊的部分,只剩騎車往以為很近其實很遠的墾丁過去。這樣的途經也是有的。
還有一種抵達,叫做順便。連假時候很想當觀光客卻又缺乏規畫,乾脆搭高鐵到台南一遊。對一個台北人來說,台南大概是最接近出國的本島行,一整套的飲食體驗,打卡用的景點,即使用地名裡的方位來看,也形成簡易對峙。離開前,順便去高雄逛一下。這樣子失禮的行程,也是有的。
但也不能怪誰。因為即使身懷債務,好像也沒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你不可能把腳踏入同樣的河流兩次,我也不可能重現彼時的高雄經驗。
亦不見得想要重現。譬如買水。我怎麼可能懷念連要喝的水都得大桶大桶買回家的日子呢?總是夜間,晚餐過後我和室友一人持一水桶到加水站,投幣、灌注、置回水槍,從陌生、熟悉,到下意識就能跑完流程。有時累極了,但打開熱水瓶發現見底,還是得出門補給。那種無奈,真是只有外地來的窮學生才能體會。
還有從楠梓往市中心方向前進,接民族路進入市區前,馬上會聞到刺鼻的金屬化工氣味,像一頭巨獸的呼吸。大三大四時我勤於工讀,在市區的民生一路做簡餐店內場,當別人正以過多的空堂時光準備研究所考試時,我在廚房裡炸豬排、醃醬料、烤肉、煮飯,還要兼外送。每週要如此往返兩三次,有時下班後夜已深,吹著風騎長長的路回賃居住,四周安靜心情沉靜,好像也是日後工作再沒有過的體會。
關於工讀,還有另一件忘不掉的事,是曾有一個完全忘了名字的同學在下課後攔下我,以近乎哀求語氣拜託我下學期和他一起修論文寫作課,理由是:「上次和你同組很棒啊。而且修這課對申請研究所很加分。」他一說我就笑出來了,因為也不過就是不想上台報告所以稍微認真做了一回幕後而已啊。他如此問了兩三次,直到我態度堅定表明徹底沒有再升學的打算,「而且我打工很忙。」一次店裡打烊前我忽然想起此事,油然而生「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感受。
偶爾,假日上白天班,開門打掃備料,下午四點交班後我不急著回家,就偷偷做幾份點心帶著,前往戲院。我在那戲院看了少說上百部電影,如今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卻是蔡明亮的《不散》。我對蔡明亮沒有愛,卻很有感,類似「無緣緣」概念。也許因為整部電影講的就是一座戲院的衰敗沒落,沒有觀眾了,留下的都是無處容身的生理或心理上的畸零人,戲院散了,陳湘琪溶入雨中,這世上可有更艱難的一條路?
戲院提供的,也是遺忘。但我想忘記的到底是什麼?升大二那年暑假,我留在南部工讀,同學室友都不在,太孤單了,妹妹和她朋友遂到高雄找我遊玩,借了台摩托車四處繞,最後還是決定去旗津。彼時的旗津還沒有那麼多小販,甚至未形成老街形態的商圈,就是一片很單純的海岸。走完了又繞去中山大學,在蓮海路看——又是海,看海水被天空吸引,拉起一柱水龍捲。也不是多難得的奇景,四周還是揚起錯落呼聲,招朋引伴地過來觀賞。
一個月後,台北因為納莉颱風淹大水。才開學不久,仍在搶課地獄中無法返家,我在高雄和妹妹通訊,她說母親被困在工廠無法回家,她和父親在家裡啃食科學麵,「從五樓往下看,看不到路吔。」妹妹說,可惜彼時只有無法照相的智障型手機,連畫素極差的數位相機都還是奢侈品,否則她應該會馬上拍下,傳給我。
都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倒是想起來,上次專程到高雄,其實是當兵期間,短假期,忘了何故和妹妹到高雄拜訪親戚。當日來回,沒有高鐵,搭遊覽車是百般費勁;沒有捷運,想多去些地方,還是只能租車。位在燕巢的學校是不可能回去了,旗津也需要時間遊覽,最後竟帶妹妹去素有高雄西門町之稱的新堀江,看些完全無法勾引購買欲望的流行小物。無聊透頂了,兩人最後跑到城市光廊去看燈。
大學時沒有去過,一查才發現,啟用時間僅晚納莉颱風一個月。這麼說來我在高雄求學的後三年,它一直都在,只是始終錯過。我每週那樣頻繁地闖過工業廢氣往市區而去,晚餐時間那樣趕忙地在路上車流間穿行,跑了那麼多地方,竟不知它的存在。夜裡的燈那麼耀眼,何況是一整個迷你園區那樣的燈,璀燦、炫目又迷離的燈,我究竟是看著什麼,想著什麼,以致全無發現?
我想就是台北吧。在高雄的四年我都想著台北,台北就是我的家,我的未來也在那。高雄不過是大考成績的落點所在,沒有其他意義,也不該產生其他意義。
卻還是留下了那麼多難忘的事。即便是引起許多抗爭、終於也獲得遷廠承諾的後勁五輕,也有過政治不正確的浪漫時刻。那是和社團夥伴一行人騎車到後勁逛夜市,經過橋上時學長曾指著一旁的廠區說:「你們看那些燈,有多漂亮!」
真的!簡直地上的星光。夜色掩護了所有的髒汙不淨、機械怪物,只留下亮度驚人的燈,我們也笨蛋一般真心以為美,還遺憾無法拍照留念,只能努力記在腦海裡。這種愚蠢,真不是用外地來的窮學生就能開脫。
等到可以拍照留念,已經沒有閒工夫回去,且若上傳臉書說好美,恐怕會被肉搜吧。最後就只是在光廊的燈牆前留下呆滯的臉,意外很適合做為最後一次專程回去高雄的紀念,最後一件,我想忘不能忘的事。
圖說——
01:在高雄的日子,吃冰除了為抗暑,也為標記青春。(攝影:林俊耀)
02:記憶裡的高雄脫離不了工業,濃重金屬化工味,就像是從楠梓到市區必須經過的氣味隧道。(攝影:林俊耀)
03:高雄的海是城市的海,運輸的海,不適合恬靜,適合淡淡的忙。(攝影:林俊耀)
04:當兵時的我,在妹妹的鏡頭下於城市光廊留影,好黑又好瘦,頭髮也該剪了。
以上,原刊於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