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出差的緣故,堅持不願意以真名現身的朋友比我更早看完松本大洋的兩本新書。望著台東接近無限透明的海岸線,我傳訊問他感想?收到回覆:「是看到一半,會想去打手槍的漫畫。」因為很色情嗎?「不是,你看就知道了。」朋友的說法,讓我的期待值增加了大約八十倍。
我先讀的是《日本兄弟》,開場連續三篇的〈什麼都沒開始的一天之尾聲〉,即展現文學小說般的想像空間及韻味。故事如篇名,沒什麼事發生,就是心裡一點過不去的渣滓堵去進路。我印象最深刻是厭世小男孩反覆對女同學說:「寫什麼作業呢?你會死喔。人都會死喔。我可以向你保證。」那故事讓我想起作家黃麗群的部落格「背後歌」未關閉前,常年放著一段「校長對畢業生的壞消息與好消息談話」,開場即是一連串重擊,諸如你接下來的人生會一直愛別離求不得,各種苦力萬般苦楚,而且長路漫漫,無止無盡,所謂的社會,就是這個樣子。
但話鋒一轉,校長還有一個好消息,那是「大家都會死。大家都會死。大家都會死。」冷酷系女作家肯定心想這很重要,所以要講三次,熱血系漫畫家也畫了三篇,但不如女作家幽默。松本大洋筆下的小男孩惶惶不可終日地活,夜晚降臨,如真實流淌的黑水進逼,幾乎要將他淹沒。
嗯。我繼續讀。兩則「愛死機器人」式的劇場短篇後,是讓人想起《竹光侍》、但風格相異的〈鬪〉,純粹的對決,你死我活,鋼鐵與石頭。接著的故事又是另一風景。簡直伊索寓言,猩猩與熊的賽車、養著狗頭花的幽靈兄弟。這是松本大洋式的童話,甜美與腐敗並存。如果地球有臟器,我覺得就是這些粉紅色的變態故事。
然而,我看了,並沒有想打手槍。「兩本都看了?」先看了日本兄弟。「重點是藍色青春啦!你衛生紙準備好,馬上去看!」朋友不知道在激動什麼。
只好聽令了。我一口氣沒間斷,依舊沒有中途去做些有的沒的事情,唯一感覺是讀完後,一句「藍色是最恐怖的顏色」瞬間攀上我背脊,怎麼也甩不掉。那感覺大抵像去年四月看見人類首度拍到的黑洞照片一樣,不懂松本大洋是如何讓心裡那空空如也的狀態成像。
和《日本兄弟》徹底不同,這本綜合了《青春電幻物語》之死亡,《藍色恐懼》之慾望,《猜火車》之玩世,以及《鬥陣俱樂部》之暴力的作品,若以我很失禮的電影比喻來看,時間跨度約莫是從九○年代初至踏入千禧,其瀰漫的世紀末氛圍,確實讓人想起書裡也提及的「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從天而降」預言,以及過後世界持續敗壞無處復活的濃重絕望感。
明明是如此虛無,如此在地上無處紮根、海上也抓不到浮木的狀態,卻還是持續積累直到張力瓦解,而後潰爛噴發成一灘血肉,被松本大洋沾成顏料,畫出這作品。其開門作〈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發表於一九九○年,比前段講的任何一部電影都早,劇情主軸講日本高校幫派份子間流行著一種遊戲,規則是攀在陽台欄杆外側,比賽誰放開後能拍最多下手,堪稱玩命。全篇主場景是到處塗鴉的校園,牆上資訊有則「反對安保,贊成懶叫」,乍看以為是後安保時代背景,不過其時松本大洋才七歲,作品大概很難作為學運體會的發洩,但若以他創作的年代、後稱為「平成大蕭條」的時期來理解,將其視為泡沫經濟破滅的一則註解,就很合理了。
佔據權位的人各種射後不理,徒留一地廢鐵爛渣,年輕人看不見未來,無法為其燃燒生命,只好就地放火,浪擲青春,不瘋魔不成活,有槍就要扣扳機,有刀就要往肉刺,有血暗湧,就讓它噴。就像全篇最後一幕的牆上塗鴉寫的:「誰來把我從這牢裡救出去!」雖然松本大洋自稱這是「二十多歲的自己為十幾歲的自己畫下的」,如同作品被改拍成電影時,中文維基百科的超短簡介是:「講述藍色的青春無限好。」但創作當下眼見時局的無望感,應該仍如實被轉譯在漫畫裡吧。
光是這篇,就足夠讓我收回松本大洋是「熱血系漫畫家」的說法。我根本大錯特錯!出版社的人說這是「裏大洋」,我回想自己頹廢的藍色青春時期,也不及這般猛烈的百分之一。
為了更多方理解,我也去看了電影,綜合了前述開門作、講一生懸命之夢想因為投出了致命的一球而粉碎的〈夏天碰!〉,以及一邊憶往童年天使模樣一邊無端起殺機的〈PEACE〉(這祥和篇名裡藏的,竟是被稱為松本大洋最黑暗的作品)。在這所名為「朝日」的高校裡,所有的事物都在急速下墜。未被改編進電影裡的篇章,大概也只有垃圾話瘋狂堆疊的〈家庭餐廳是我們的天堂呀!〉,以及黑色喜劇的〈這下完蛋啦〉,稍微能讓人喘口氣,同時銜接松本大洋下一階段短篇的《日本兄弟》。
我果然看錯了順序。但我比較愛《日本兄弟》。朋友回我:「所以呢?不要轉移話題。」你指什麼?「打手槍的事。你不要搞得好像只有我一個人是變態。」我把你獨特的感想跟出版社的人說了。「幹!你出賣我。」他們回:很帥啊!其實我也覺得蠻帥的。
「你還說了什麼?」朋友最後問。我說:「那真的無關色情,而且,我似乎有點懂你的意思…」
圖說:藍色青春電影由松田龍平主演,我和同事說到此處,他說:「你剛說有拍成電影,我就想一定是松田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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