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招牌廣東腔說過「我想跟床結婚」、「辦一張結婚證書的費用,是五十元加上一輩子的收入」等名言的老皮,曾對文學發表過這樣的意見:「要領悟一首詩你不能去讀它,你必須,去感受它。」說著的同時還閉起超級白眼,很陶醉地用臉撫摸著手上顯然寫著詩的書卷。
於是想起鹿苹寫的〈非定義〉:「扭了筋的樓梯/是所謂的旋轉樓梯/扭了筋的人/是所謂的詩人」。確實,扭了筋的人大概很難用常規理解,最好是以病人理解藥丸的形式,或是電腦程式理解病毒,不分好壞,直接容納,填了洞或挖了牆,都是一種完成。
鹿苹的《流浪築牆》不是我讀過的第一本詩集,卻是我讀詩的重要啟蒙之一(順道一提,鯨向海的《通緝犯》和夏宇的《摩擦.無以名狀》是另外兩個之一),像是靠它們打通了任督二脈,才能回頭重練各家詩派的功夫。我始終記得在陸軍總部服役時,每次收假都和同梯約在車站集合,提早到的我,就到附近的書店翻讀這書,(因為要收假了所以)憂鬱地讀、(因為下週要留守所以)哀怨地讀、(因為還很菜所以)好想逃兵地讀,像她寫的〈瞭望台〉:「踩在你肩頭上看遠方的冬日/四面結冰的宇宙像無盡的絕望/風塵和手掌同屬易碎的/意識流和灰雲的籠統/都成為你肩後延伸的小徑」那樣地讀。
每次幾首,花幾個月時間終於讀完。讀完了,還是掏錢買下,我想這就是所謂真愛吧?
其實多半不是好讀的詩。和黑紙銀墨印著鬼屋和小女孩的封面一樣(是說《一起移動》也是黑紙銀墨……),整本書非常冷調,內頁穿插各種荒蕪黑白照,冰河、墓園、無人餐桌、覆雪的樹……詩也是一逕低溫,每首詩都像一首王菲在《寓言》專輯裡唱的歌,或說都在重述一幅Edward Hopper的畫,安靜而經過設計的一幕,有時死亡氣息濃厚,有時非常黑色幽默。
像是〈魚話〉:「你說/這是深海/是盡頭/將我/放入水族箱中流浪/在迎闖來的氣泡裡/意識循環/在游擺的鹿角苔後/想像風的香味/你/好自私/為我的/流浪築牆」,除了動保意識(有嗎?),大概也能解釋為是相當高段地轉化了戀愛中人的既安全又不自由,讓人忽然就懂了什麼。
或者〈引力〉:「有月光的夜晚是適合運動的/住在四十五號的杜賓狗栓上了門/牽著蒙田太太散步/傍河的小徑旁/蒙田太太奔跑著/跑跑便看看小河跟上了沒/杜賓狗笑了:我養的胖小人就是笨笨的」,非常可愛,我去校園演講總是喜歡舉此詩為例,讓學生跟著她脫離地心引力、倒立看世界,什麼都顯得荒唐突梯,不管是以為小河會隨自己流動的人,還是蹓主人的狗,也都是脫離現實地「扭了筋」,然而不瘋魔,不成活,哪個腳踏實地的誰,不曾將虛假的幻夢注射進自己的靜脈?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是像人心充滿不好明說或說明的灰色地帶,有些詩,就是用來補綴這一塊。老皮實在聰明,雖然詩還是要讀的,但實在讀不懂時(不見得是讀者的問題我必須老實說),何妨就任性地感受看看?
其實也可以算是全篇的總結——現在就一起,跟著老皮,來感受一下鹿苹寫的這首〈灰階〉吧(收錄於《流浪築牆》):
你若到過意外的天堂
會明白地獄本存在其中
一切都是齊頭並進相互攀爬的
枕邊不全是敵人
肩旁不全是愛人
遠方海螺的歌聲
從來都是喻意不明的
圖說:狼的孩子「雨」,故事裡最後選擇了做為一隻狼活下去,遠走了。化為公仔落到我手上,則被禁錮。我也為牠的流浪築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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