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陳昭淵《緩慢的影子》書衣拿掉,會發現整本書就像一個黑盒子,不只封面封底和書背,紙張的邊緣也全刷黑了,好像要隱瞞什麼事一樣,像他寫的〈黑盒子〉:「黑色記憶體/摔在霧氣飽和的草原/記錄了種種/最最不該打開/崩離的消息和災難」……若只讀到這裡,大概會以為這是一冊「情變集」,閃著晶瑩光芒的回憶之所以不堪,都是因為無法複製和重來,有一天忽然發現原來愛神不是來給心臟塗蜜的,而是像他寫的〈邱比特〉:「失誤的弓/沒有射穿戀人的心/只弄瞎他們的眼」。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被弄瞎的是我們的眼。翻開書的扉頁,馬上就會看見那句不知在閃三小的句子:「獻給我的另一半。」到底有什麼理由要這樣刺激讀者呢?可能是警告吧,告知讀者,如果繼續往下讀,很快就會讀到許多嚴重影響視力的詩喔,如〈最溫暖的晚上〉:「影子說他沒有眼睛/不會迷失在夜裡/他緩慢且無聲地愛我/陪我在荒野中漂流」。
或者幾乎有勵志意味的〈迷路〉:「他發現孤獨的人/都在離家不遠的地方」。
可以說,讀這本書詩集的過程,就是〈厭世的各種撞擊〉:「一早醒來/我心已死/什麼都厭倦了/到處都是人潮及現象/我只是一個資料夾/自尊放置在意志的最邊緣/稍微嘆氣就墜毀/輕輕一捏就粉碎。」
作者折磨的,是我們肉做的心啊!
這種時候,該怎麼辦呢?或許可以向貓看齊。吉卜力的動畫《心之谷》裡有一隻臭跩胖貓,叫做「阿月」——嚴格說來牠也不叫阿月,畢竟牠沒有主人,也不怎麼理人,只是大街逛熟了,難免有幾個自作多情的人幫牠取名,正如吉卜力「最強男一」天澤聖司看見阿月乖乖蹲著接受月島雫撫摸時,很意外地說:「牠願意讓你摸,真是很難得呢!」 都不知道,那其實是一隻月老般的貓啊,把月島一路從地鐵站帶到天澤聖司爺爺經營的古董藝品屋,讓男女主角可以進一步接觸。
但對牠來說,都像只是順便,是意外,是已經不重要的事。其實《緩慢的影子》共分兩輯,「明室」敞亮,「暗房」無光,正是甜苦兩端。我尤其喜歡後者其中一首〈我的分心都來自於與我無關的消息〉,標題接近無色無味氣體,與世隔絕的低溫裡又有些消息從遠方傳來,看前三句:「火車原本正前往一座被雨襲擊的城市/很多人從那裡畢業/並且再也回不來」,根本像是一則寓言故事的開場。
讀情詩集,讀厭世集,或者說讀任何書,總有情緒頻率對不上,或者不想去對上的時候。但閱讀如果只求呼應,恐怕出版業不只要經歷冰河期,還要永遠冰封了。而人終究不能像貓那樣活著,冷眼以對暖化世界裡的所有失事。
送給阿月這樣的一首詩,就像我也要提醒自己,在失去一切的現在,或許可以靠一些無關的消息,讓自己從憂鬱中暫時離開。
〈我的分心都來自於與我無關的消息〉(陳昭淵,收錄於《緩慢的影子》)
火車原本正前往一座被雨襲擊的城市
很多人從那裡畢業
並且再也回不來
一群重病的小孩
將耳朵輕輕貼在軌道上
哭著說不想離開
等待是必須的
在整列火車癱瘓的時候
我們無事可做
所以低頭
交出視網膜做靈媒感應
網路傳送遠方的雷
所有炸成粉碎的訊息
在玻璃面板上組合重建
我存了兩張陌生人的照片
列一張必敗清單
放棄跑不動的連結
閃電終於落下
小孩被迫驅離
並且通通關起來
有悲傷躲進車廂但沒有人發現
窗外的世界在速度中毀滅
圖說:陳昭淵的貓,(據說)朋友很少,版主是其中一個。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