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喜歡張繼琳。
那年一起得了文學獎,入選名單公布後,馬上以刺探敵情的心態上網肉搜,找到幾首詩,讀後無比絕望,用MSN向朋友討拍:「我現在的心情就是像周瑜遇見孔明,對穿腸遇到唐伯虎,總之輸定了。」朋友安慰我:「我覺得張繼琳不會得大獎。他的詩少了一種衝著文學獎而去的攻擊力。」
大概理解朋友的意思。具有攻擊性的詩有一種文案力,追求以最具效率的方式製造出充滿銳角的情境,訴求鮮明,就是給出「誰說沒槍頭就捅不死」的穿心一擊。也沒有不好,只是像三餐重鹹吃下來,舌頭自然會痲痺,渴望冰的開水。張繼琳的詩就是那從冰山一點一點鑿下碎雪融出的一杯水,接近於「金憨慢講話,但是金實在」的狀況。
但也不是真的憨慢,而是甘願慢,寧可古典些,像他得獎時自承的「寫作態度」:「有人養龍,去呼風喚雨。我養過蝸牛,欣賞牠宗教般,肉體貼地苦行的速度。」
比方說當我讀見他寫的〈說天氣會變冷〉:「說天氣會變冷,變更冷/冷得冰塊就要恢復體力精神了」,承上上段的武打比喻,大概就是太極的功夫,不謀取兵器加乘的力量,而是繞一個彎去點穴。對我來說這是更難寫的詩。
或者用藥來比喻,約莫也不是十五分鐘可以讓咳嗽OUT的西藥,而是花時間望聞問切、從調養面著手配出的一帖中藥。
像結果還是獲得大獎、被楊牧形容為「在平凡處翻新」的〈寫生簿〉,也出現了如「沿途我走累就倚靠高壓電塔充電」、「午後我掬飲路旁泉水,感覺身體光芒四射」和「我本身都屬於顧家的家具」這種動畫般點石成金的句子。
偏偏,若真的要用動畫比喻,他的詩又不是華麗奇異的宮崎駿或新海誠,而是接近高畑勳《兒時的點點滴滴》裡那種樸素的浪漫,主角岡島妙子在農村裡回憶小學時代幾椿印象紮根的事件,回頭看才發現是啟蒙,大小妙子交錯上演,不也有點像張繼琳寫的、和動畫一樣充滿芬多精的〈有一年〉:「有一年,他上山砍完柴/忽與一隻匿蹤據說絕跡已久的雲豹相遇/各自停止步伐,驚訝端詳彼此/他料不到牠在這裡/牠警覺不到自己離開得還不夠遠/但他們各自保守祕密,佯若無事離開」。
笨笨傻傻的,那樣被往事襲擊。所以我猜,岡島妙子一定會對他在詩集《午後》裡自序寫的這一段很有感:「智力測驗總讓我百感交集所有同學都進化成腦筋靈活搭飛碟出遊的外星人了,我還在地球上的小學操場澆花。」
因為時常為自己的笨拙和慌張感到抱歉的我,也很有感。
〈有一年〉
有一年,他在一座森林當火警瞭望員
閒來無事沒人瞧見就點火吸菸
看白雲飄掠山頂,拋下供人乘涼用的影子
有一年,他拿著一根白粉筆在地面後退畫線前進
經過村莊、沼澤地、灌木叢……綿延數百里
繞一個圈子,又回到原點
接著汗流浹背大聲宣佈圈內就是新成立的國家公園
有一年,他到市中心剖走安全島上的一盆硬土
放置森林深處三年不去探視
找回來時卻已覆滿溼涼蕨草
有一年,他上山砍完柴
忽與一隻匿蹤據說絕跡已久的雲豹相遇
各自停止步伐,驚訝端詳彼此
他料不到牠在這裡
牠警覺不到自己離開得還不夠遠
但他們各自保守祕密,佯若無事離開
有一年啊有一年
他出門後就未曾返家
謠說他給大蟒蛇吞進肚裡去了
他的屋子就此沒人住,久了自然成了鬼屋
那花花草草淹沒整棟屋子,只有一柱煙囪
在黃昏嬝嬝飄散一縷淡淡的煙
圖說:午後遇一小柴柴,好像特地出來找牠的好朋友夕陽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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