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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管下營區大門的哨所後,我們很快便馴服了附近龐大流浪狗族群裡其中的三隻,分別依毛色命名為小白小黑和小黃。
總在用餐過後,收集好剩飯殘羹,帶到哨所餵我們最忠實的哨犬弟兄。愈混愈熟後,站哨無聊還能逗著狗玩,時間也過得比較快。
然而,是能有多快?苦悶的日子,時間有時像倒著走,一天比一天距離終點更遠。
不曉得在我們入侵前,犬類們是如何看待這些不懂意義何在、平白輪流的日與夜?是否如衛哨排班,簽名交接見證兩個小時與世界的相安無事?
缺乏重大事件。一切都好,也都無聊。
只是沒過多久,小白懷孕了。
當小白的腹部一天天脹大,生了沒?變成連上最常聽見的問候語。沒人知道小狗的孕產期究竟多長,只是看著小白默默躺在哨所旁,肚子像暫時擱在地上以便能休息一下的模樣,任誰都替牠覺得辛苦。
對一個三千煩惱絲留不長的阿兵哥來說,部隊裡看似永無止境重複的操課訓練,真是很容易令人落入不知今夕何夕的迷茫當中。用不著一次換季所需的時間,大家都有了類似的表情,說著一樣的口頭禪……即使放假到外面,也常一眼被看穿,那傢伙在當兵哪!
時間在迷彩的圖樣裡,好像也獲得了保護色,我們暴露其中,找不到掩護。很快的,連兩小時一班的哨勤,都已經能站出「我他媽的這個哨是不是站到地老天荒也站不完啊」的怨念。
想起我們的哨犬,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這裡執勤。據說人類的二十天,等同於狗的一年,這麼換算起來,站哨站到地老天荒,牠們的感觸應該要比我們深上許多吧。不知道牠們會不會想念當整個營區都還是牠們的氣味領域,也沒有人會來定時定點餵食,那些盲目而快活的日子?
只知道三隻哨犬始終在這裡,從來也沒想要離開的樣子。對牠們來說,再度回到這已被我們搶奪到手的營區,究竟是回家,或只是不想再流浪了,索性來陪我們?無從得知。
可是我們,遲早都要一一離開的呀。我向來不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建立,是在何時發生、如何發生?只知道經常轉瞬解構、隨即陌路天涯。但至少還懂安慰自己,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就不知該如何向小狗們解釋,可能突然就消失了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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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大家紛紛選擇相信,小白已經到了雖未生亦不遠矣的階段?只感到好笑,我們是有什麼介入的空間可言嗎?
但反正哨勤沒有空檔,狗要生寶寶,我們總會知道。倒是小白,好像一點也不緊張,拖著個大肚子一整天氣定神閒,就等著飯來張口,偶爾走路散心,累了倒地就睡。
一天我站哨時,盯著小白整個被地心引力拉得就要碰觸到地面的肚皮,還在哨所附近走過來晃過去逛大街。這這這……想著想著,忽然非常緊張地問另一名哨兵,會不會胎死腹中了啊?兩人討論了一番,既不確定狗是不是真也會有這情況,也不曉得如果真的發生,小白會不會跟著掛點?
只見牠依然一臉慵懶,就連小黑跟小黃這兩名可能的準狗爸爸,都比我們鎮定。
就這樣從緊張,又等回了不緊張。某次收假經過哨所,生了沒?我又問執勤的哨兵。他搖搖頭笑著說,你退伍前會生的啦,都不知哪來的自信。
算算時間,也沒剩幾個月。
隔天換裝準備上哨,帶哨的弟兄跟我說,小白生了。
在一個冬寒尚未褪盡的霧雨之夜,小白就在哨所附近不到兩公尺的地方,產下了十隻狗寶寶。小白將牠們一一叼到一處隱蔽的灌木叢中,以身體圈圍起來,舔舐清潔著牠們的身體。
剛出生的小狗像肉團,站哨時偷偷抓起來把玩,發出了楚楚可憐細微的哀鳴聲,太可愛了。小白一點也不介意我們拿牠的孩子當成站哨時的消遣,儘管偶爾失了分寸,自拋自接當球一般耍弄,但小白始終對我們莫名信任。
在狗寶寶們睜開眼睛,能跑會跳前,春寒料峭,陸續又來了幾波寒流,冷得教人直想把幾隻小狗都抱入懷中取暖。但當然不行。反而是將牠們偷偷往從沒人來會過客的會客室裡窩藏,又有不知哪位善心人士找來軍毯一條鋪在紙箱,雖是違章建築,也像個溫暖的家。只是住的地方解決,又擔心起吃的問題。為了讓小白有足夠的奶水,愈來愈多弟兄在收假時帶回狗罐頭。小白吃慣了狗食,有一段時間還對我們帶去的剩飯大餐,不再產生任何興趣。
嗅一嗅,露出「這什麼鬼東西!把昨天的罐頭再給我拿來!」的表情後,尾巴一晃走開。
不過只要看見小哨犬們一天天長大,弟兄們也實在什麼都不在意了。
大家這樣全心一意地照顧小狗,也讓我感覺非常溫馨。
只是好景不常,會客室裡的祕密,很快就被長官發現。上級以維護大門秩序為由,下令逐客,我們只好又偷偷把小哨犬帶到一個位處營區邊境、長官們鮮少涉足的三不管地帶。本想萬無一失,沒料到飯後收集剩菜的動作被看穿,此後便是一連串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鬥智情節,逼得長官們不得不祭出終極手段,爾後一旦再被發現有餵食行為,一律視為衛哨失職,禁假懲處。
假雖重要,然而哨犬的性命不能不管,一切只有更求謹慎,小心行事。
結果就是躲躲藏藏,成效不彰,本來每日三餐,慢慢變成有一頓沒一頓。而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到其他地方尋覓食物,後來經常看見小黑小黃和外頭的野狗引發激烈武裝衝突,兩隻小哨犬因此失去音訊,也不曉得是否就此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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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小狗們開始抗拒控制、不受拘束,我知道牠們已經長大了。為牠們安置的家,也已經不符需求。大小哨犬們於是一隻跟著一隻,又紛紛回到哨所周圍。「我也沒辦法啊,」當長官過來斥喝命令我把狗趕走時,我唯一的回答就是「趕過好幾次了,怎麼趕也是又跑回來。」完全直覺即興的老兵擺爛秀。長官用手驅趕,哨犬們從容不迫地暫時跑開,等長官一走,我拍拍手叫兩聲,又把牠們喚回來。
上哨的時候,還在遠遠的路上,就看見哨犬們興奮地抬起頭,小跑步圍過來。我攤攤手,表示長官看得緊,沒能帶吃的來,實在很抱歉。夏日暴雨,我把牠們招進哨所裡,因為那雨勢太驚人,根本沒辦法看牠們在外頭狼狽地淋溼。
其實在黃昏的運動時間,繞著營區慢跑的長官們,不時也愛停下來跟小狗們逗著玩。只是哨所真的需要一定的秩序,大家也不是第一天當兵了,心裡都有數,哨所進出車輛多,小狗四處亂跑是很容易造成混亂的。
果不其然某天,一隻小狗命喪輪下。
消息迅速傳開,大家除了驚駭,其實也有無奈。更無奈的是,為了精簡人事,部隊即將再度進行解編,其中五分之四的人員,又要再踏上流浪的路途,編制往其他的部隊而去。
現有的營區,則計畫在那之後,直接縮小警戒範圍,封閉大門。屆時,哨所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因為小狗確實妨礙了哨勤的進行,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全數留在哨所了。終於,有弟兄在放假時,認養了一隻抱回家。又有外頭的民眾看小狗可愛,也帶了一隻走。負責到營區回收廚餘的廠商,更是一次就帶了三隻離開。
剩下三隻小狗,站哨慢慢變寂寞了。
又一次我值哨勤,收廚餘的廠商換回證件後把車開出營區,又停下來。老闆娘下車,問我能不能再帶一隻小狗。我問哪一隻,她手指了指,是我最私心寵愛的一隻。我在心中戲劇性地大喊:「不!」但在和副哨進行討論後,仍決定讓她帶走。我請她自己去抱,她卻請我幫她:
「上次我抱走三隻,後來再來,三隻大的都對著我叫,一副要咬人的樣子。」
其實我還很猶豫,於是又問,養那麼多隻狗是要幹嘛?心裡想還:你是錢太多嗎?還是有什麼企圖?
「沒有啦,因為工廠大,有地方讓狗跑來跑去,看起來熱鬧,又可以顧家……主要是老闆愛狗啦……」表情十分誠懇,我只能說服自己相信。
我幫她抱狗,小狗睜著無辜的眼睛,完全不掙扎,三隻老哨犬也沒有反應。我開始叮囑老闆娘,要好好照顧小狗喔,我們養了很久,都很有感情了喔,其實被別人抱走是很捨不得的……好像紛紛目送孩子離開,即將要面對空巢期的家長一般離情依依。
老闆娘露出感激的笑容說沒問題。我幫她把小狗抱進車裡。
車開走,小黑小黃才像發現了不對勁,立即追出去。小白跟著跑一陣,站在大門口往外望,像等著小黑小黃回來報消息。
剩下的兩隻小狗則趴在哨所邊乘涼,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後來再收假,遠遠就發現哨所的照明燈沒開,走近一看,果然哨所已經關閉,入口也架好了拒馬。繞個彎走更裡側的小門,果然,哨兵都調到那裡去了。
換了一個門,營區像瞬間暴瘦,小到令人覺得尷尬。因為剩沒幾天就要退伍,我被留在原單位,沒有再辛苦地跟著大家移編。我知道,這裡就是我服役期間的流浪終站了。告別了朝夕相處的弟兄們,心裡一陣悵然。
才發現,關係早已悄悄被建立起來。
又到了要離開的時候。
此去算是歸程,說起來也算擺脫了一種形式上的拘束,背後,卻隱隱有拉扯的力量。
我竟已開始掛念起這曾經共聚的時日,且心想此次離去,還會再回來嗎?也許一年後,此地又在人事的流轉下,恢復成廢棄的營區,連偶然經過要給弟兄們帶個飲料,都不可能了。
到時候,恐怕又是流浪狗的天下了吧。時間再度像亂灑滿地的日光,無所謂的巨大數量,多到一種只能任其擺布,偶爾對著遠方吠兩聲,咬不回往事模模糊糊的印象。
退伍當天,經過原先的哨所,發現三老兩小的哨犬,竟然還待在哨所附近。我是已經不再穿迷彩服了,但是牠們看見我,仍然搖著尾巴,往我的方向跑來……
圖說:不曉得是否還記得我的哨犬們,於我退伍當天的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