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於中秋節舉辦了烤肉聯歡活動,弟兄們在連集合場看著夕陽慢慢降落到營區外面的世界,一輪滿月前來接哨。
中秋節,像是間隔出現的烽火台,一端燃起信號,便迅速串聯出我簡明的紀年史。入伍前一年,第一次離開本島,在澎湖瘋了四天後趕在月圓之前飛回家,倒在床上大睡,醒來時節日已經剩沒幾個小時,睜眼發呆了一陣後又睡去,簡直廢物。大二,好不容易搭上嚴重誤點的客運,卻是為了離家,在高速公路上一塞車就耗去六個小時,終於回到島嶼南端的賃居處,和室友們在陽台上烤肉,說著許多的冷笑話。十八歲,大學入學新生訓練當晚,傻傻跟著一群陌生人坐在操場上,領過學長們從排頭發下往後傳的月餅,忽然意識到自己懷中滿滿的鄉愁,既濫情又了無新意,不曉得大學教育對這樣的人格缺陷,可有彌補作用?
好像都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
然後就這麼糊里糊塗地穿上了迷彩服,莫名其妙拿著烤肉刷像刺槍術預備動作,隨時伺機而動反覆操練,直到無理的日常在時間火候下烤出香味。
我想著待會兒還要站哨,盯著烤肉架上的雞翅肉片甜不辣,簡直相見恨晚。眼看一批又一批的色香味俱全,紛紛拿去孝敬營長連長輔導長了,結果兩片吐司下肚,就急急忙忙地上哨去。那是當日晚餐哪!我在心裡哀號。下哨後已屆就寢時間,想必是要餓肚子睡覺了。
熟練地穿上熱死人牌防彈背心,戴上零碼尺寸鋼盔,與帶哨人員腳步整齊地一左一右,離開了炭火熱烈的區域。
連上的執勤哨點有極佳的天空視野,月亮又圓又亮潑了一地濕濕的光,解渴。說是中秋賞月,還真沒這樣一站就是兩個鐘頭直盯著,好像看演唱會一樣的經驗,簡直是狼人在等待變身了。那幾乎是有生以來看過最大的一次月圓,盈盈飽滿令人驚嘆,油然生起此刻若是來上一罐啤酒真不知有多好的念頭。
但也不過就是無數的事與願違中,甚至稱不上有殺傷力的遺憾罷了。
我腰際掛著沒電的電擊棒,領口有習慣沉默的哨子,一身勁裝對著月亮冥想,彷彿聽見她問我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要站在這裡虛擲時光?
還能更無助嗎?像這樣又耗去一則斷代的篇幅,以供日後追究——那年在當兵,留守的佳節,哨所裡再尋常不過的一百二十分鐘,吃飽沒事幹的敵人連個影子都沒看到,站正哨的學長懶得和我聊天。
哨所內的電話響起,走進去拿起聽筒連珠砲倒出一串自己都搞不懂在說什麼的報告詞。另一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同梯弟兄問我上哨前有吃飽嗎?什麼也沒吃到啊,我說。那我幫你留,放在休閒室的微波爐裡,下哨後先去吃吧,他說。
掛上電話,重新扣上鋼盔扣,我又走回能淋到月光的位置,感到有些睏了。仍是搞不懂一再轉移陣地到處流轉的自己,可有什麼值得慶幸的改變嗎?但總算有得吃有得睡,也有人記得不在現場的自己。
漸漸感到習慣,我略微扭動有些僵硬的雙腿,好像重新確認了星球間的引力互動。站在距離月球要更近了一百公分的哨台上,有時真想就這麼飄浮起來,飛遠,去哪裡都無所謂。
只是有時又覺得,似乎還捨不得離開。
圖說:薄薄的雲層篩著月光,樹和房子安靜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