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檔):從退訓到再次入伍的空檔,大約一個半月,整天無所事事,我像個最稱職的廢人那樣十足珍惜我的死老百姓身分,靜靜浪費著時間啥事也不想幹。直到有一天,忽然想到不如去考個駕照學開車吧,就去報名了。在駕訓班彎來繞去的那些日子,因為很怕開上安全島,我總是專注且心無雜念,只不過一想到很快便要再度入伍,又會很想乾脆大踩油門去撞山算了!某日開車中黃一霖打電話給我,說他去了兵役科,確定會被分到斗煥坪,沒辦法再當鄰兵了。不過他正積極用一種被迷彩膠鞋搞出來的天賜皮膚病辦理免役,運氣好的話連兵都不用當了。我想起由鄰長按電鈴在話筒另端通知下樓領取的兵單,還乖乖躺在房間裡等著像魔毯載我到另一個恐怖的世界,開始尋找起山崖的蹤跡。
(第二次入伍):這次新訓在宜蘭金六結,傳說中的外島大本營。一大早到板橋火車站去集合,新莊市長還來為我們送行,一人發一張電話卡,怎麼不乾脆發一張退伍令呢?坐在火車上,竟然一點也不緊張,大概已經認命了。坐在隔壁的人連發下來的便當都吃不下,全車廂大概只有不到十個人還有心情進食吧,我就是那其中一位。心裡想的是,反正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都知道,根本非常懷疑,一切還能比在中坑時更糟嗎?
(自我安慰):完全相同的入伍程序,填資料、理髮、購物、體檢和發配軍旅配備…每一項都喚起我不愉快的回憶。比較新鮮的是,第一次穿到軍用雨衣,墨綠色的一塊硬膠布,中央一個大洞讓頭鑽過去,嗯。班長們怒吼的叫罵聲不絕於耳,而我大約只花了千分之八秒就習慣了。說真的,金六結的班長真的不如中坑的兇猛,簡直不該相提並論。但這一切仍然令人感到悲哀,我不相信這世上真有任何一種野蠻和輕視,是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我只能試圖安慰自己,至少已經事先預習過一遍,稍微清楚狀況,知道再怎麼搞也就這些把戲了。軍中太迂腐,一向玩不出什麼新花樣的。
(髒):如果要用一個字來形容金六結,大概沒有比「髒」更貼切的了。好死不死又適逢梅雨季,到處都是泥巴和積水,養出比什麼都毒的蚊子,把我們的鮮血當做日常大餐,如入無人之境。而這些都還比不上掃具間的萬分之一可怕,我是一聞到裡面的氣味就會開始作嘔,完全壓倒性超出我所能容忍的範圍八萬倍以上。而我們的餐具櫃,就放在掃具間外面,日夜吸收著惡臭精華。原來,我是註定要因為食物中毒而死去的嗎?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終於知道為什麼小蜜蜂每次出現,都可以造成旋風,使我們如同難民一般撲上前去。
(寢室用餐):不曉得已經是第幾次在寢室裡用餐,這大概是金六結的部隊文化,不像在中坑每當餐廳要挪做他用,我們總要大費周章把桌椅搬到寢室走廊,在狹小空間裡縮成一團盛飯舀湯,沒事找罪受。在金六結,我們只要把小板凳排好、擺上圖板(也就是大型木製墊板),就可以像吃辦桌那樣享用大概全國各單位最糟糕的部隊伙食,還可以偷偷坐到床上。不過這很可能是因為金六結的寢室大概比中坑要大上六百倍的緣故。但無論如何,也不會比在家裡躺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洋芋片舒服,那副德性要是在部隊出現,大概會被直接抓去埋。
(搬沙包):營區正在舉行大規模教召,基於菜鳥就是該死原則,我們自然擔負起搬運沙包布置訓練場地的重責大任。十噸半大卡一輛一輛往返,潮濕悶熱的季節裡我們把又重又粗糙的沙包一袋袋扔上車,塞滿,短暫休息五分鐘,空車又開回來,所有動作重來一遍。十噸半卡車裡像是一個巨型烤爐,那些因為袋子破掉散出來的沙,深入我們的口袋、指甲縫、迷彩膠鞋和磨破皮的傷口中。整個下午我覺得自己像是一顆多餘的糖炒栗子,在熱燙的鍋裡被反覆翻炒,漸漸脫去水分和求生意志,慢慢地乾癟了。
(野蠻遊戲):雖然沒什麼事,一下課,還是先乖乖跑到公共電話前排隊,再拿出抄有朋友電話的小紙條,想想這次又要打給誰,抱怨自己快要死掉了。真的要感謝那些被我在新訓時因為無聊小事而打電話騷擾的各位同學,百忙之中還要疑神疑鬼接起我無來電號碼的召喚,聽我報告那些雞毛與蒜皮。比方說某位唐同學,總是邊說邊笑好像能想像我痛苦的模樣;另一位余同學則老是擔心我想不開,要我堅強地活下去!孫同學跟我說,你還好吧?勸我放寬心就沒事。黃同學則派出法寶,遲遲不接電話讓我聽著蔡依林〈野蠻遊戲〉的來電答鈴,得到旋律的撫慰後,又可以去唱〈中國的駱駝〉了。
(張姊又來了):多麼神奇!身旁包圍著無數天使的張姊又再度現身了!一聽班長說有個什麼國軍家扶基金會的要來,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個悠閒的下午。不過事實完全不如我想像。悶熱禮堂裡擠滿了人,因為張姊還是一貫親切,大家都不大鳥她,吵的吵鬧的鬧,班長也懶得管,讓對中坑還留有深刻印象的我,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目前,是真的在所謂的新訓單位嗎!不過還是乖乖接受命令,被張姊叫去幫忙處理天使的分派工作。我跟張姊說,我在中坑就聽過她一次宣導了,只是當時顯然沒有受感動。這次來到宜蘭,竟然又見面,怎能不捧個場,便乖乖繳出身分證,換得了一張後來從沒用過的天使信用卡。
(懇親會):星期四的莒光園地才播出母親節特輯,星期天的懇親會就來了。照慣例我們又在二樓等待叫號,母親節還要媽媽一大早從台北大老遠坐車來給我「探監」,實在對不起她,但我真的太需要炸雞和甜食了!總而言之都怪我不爭氣,抽到什麼外島籤,不然現在也不會在這裡。根本還是個孩子、小我三歲的同班弟兄鄭進益的家人在大陸經營大生意,一直到前晚都還不確定能不能來,看他傻傻在服務台附近晃來晃去,便拿了肯德基爺爺和甜甜圈先生為我準備的美食,分了一些給他。我和家人隨便找了一處空地,舖了報紙坐下來,雖然只是聊著很日常的事,還是覺得開心,至少不用真的隔著玻璃窗和家人透過電話交談。但畢竟仍是個繳出自由的新兵戰士,還有一年多的刑期必須慢慢撐,一想到這樣,又不禁老淚縱橫了。
(八六):沒人發現八六從入伍後,就沒洗過一次澡,只知道他怪怪的,不大會寫字,連話都說不清楚,總是把他的號碼念成「八右」,而且第一次打二十五公尺歸零靶,就把全數子彈都不知道打飛到哪裡去!直到班長跑來問我們,是不是從沒看過他在浴室排隊跟大家搶洗澡間,整件事才爆出來。帶他去醫院測了智力,不幸因為一張合格的國中成績單,慘遭退貨,又被送回來,繼續畏畏縮縮地跟著大家跑來跳去、翻滾臥倒,在所有人都就寢後,由班長拿著手電筒帶他去洗澡。一次爬竿的訓練中,大家都覺得他一定爬不上去,可是為了鼓勵他,還是在下面齊聲大喊他的名字,結果他非常爭氣地爬了上去,而且順利降落,帶著不好意思且惶恐的笑容好像在說:「怎麼會怎樣?竟然成為焦點了…」對他來說,那或許是人生中異常光榮的一刻,可是即便如此,仍不免為他擔心,接下來一年多的軍旅生涯,該怎麼辦哪?
圖說:在網路上找的圖,讓我想起中坑的爬竿場,緊臨著板牆,因為不是正式的鑑測項目(原本是五百障礙測試項目之一,後來取消了),所以班長也不是挺要求,當做休閒活動一般帶著阿兵哥玩玩而已。在金六結的時候是由一位頭髮自然捲的帥氣年輕連長在黃昏時先帶著去跑三千,跑完才爬竿、翻牆。爬竿我沒問題,全副武裝也行,翻牆就不一定,全副武裝時經常會卡住,都怪我念書時沒有多練習翻牆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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