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哨的時候,很容易就陷入一種沉思的狀態,靜默以軍人的身分,和原先的自己、整個環圍的周遭,進行一場各執主觀的三方對話,帶點哲學性的,不那麼有正確答案的。比方說,「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裡?」要說答案當然也是很簡單,就是年紀到了,讀書又讀不上去,當然就來了。可是心裡的不服就此解決了嗎?當然沒有。一般來說,當我們會說出「為什麼我現在會在這裡?」這樣的句子時,通常已經是在一個困局裡,說出來只是想表達一點憤怒,一點點「我可不是心甘情願在這裡的」那樣的心情。
然而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人就在這裡了。是能向誰討公道去?
我依然記得,那天下雨。
因為一張兵單,我被迫綁在春天的尾巴上,匆匆加入這龐大團體中一列小小的、新兵的隊伍。火車車廂裡上演著好幾種質地不同的安靜,然而殊途同歸,都前往同一地點。
或許,再沒有一種旅程,能夠這樣聚集了一群不管是男孩還是男人,共同卻又各自地,面對許多的不安與未知。當兵這檔事,從一開始,就是充滿了無奈。它蠻橫地介入我們的生活,卻又於法有據,使我們的無辜顯得無力。
遂有點像生產線上待填的牙膏或裝盒的肥皂一類,排好隊被輸送著,互為彼此的背景之一,相信著保護色般盡可能不動聲色。
可是,在下雨。營區裡一片混亂,到處是缺乏秩序的隊伍在雨中四處狼狽奔走,一會兒去那裡剪頭髮,一會兒又到哪裡去體檢。所有人的神色都帶著些許緊張,哪怕有些還能談笑風聲,肢體動作也總在長官隨時隨地都耐不住性子開口咆哮的時候,一瞬間因驚懼而不協調起來。
非常可笑。我也一樣。
墨綠色的雨衣發下來,著裝不易,又引發一陣混亂。不斷的混亂與無所適從,讓我們深深體認到自己新兵的身分。
而雨繼續下著,非常自然地。
等到我結束新訓的課程,下了部隊,夏天已經像握著流水號碼牌,終於輪到自己那樣,完成報到的手續,全面占領了晴朗的天空。
那些令人無論在心理或生理上,都感到無比虛脫的訓練過程,無條件地被時間收服,進而打包,成為回憶。
我開始站哨。
我們的哨所,同一時段需要兩人服勤。老實說需要也不知是何時訂定,總之軍中是這樣一個體制,其所沿革下來的傳統鮮少有好壞之分,唯有服從是全身而退的最好辦法。就好比下級服從上級,副哨聽從正哨,對與錯唯一的分野不是有理,是級職,而這制度天經地義,一切是為如果敵人來了,我們會知道閉上嘴巴只管聽令,當上級命令衝鋒陷陣時,我們就絕對不會臨陣退縮。
真是如此?我在站哨的時候,偶爾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而答案總是迅即而生,辯駁都免了。
因為資歷淺,關於哨勤,毫無意外我站的全是副哨。第一次站哨,就是夜哨。夜半裡,好不容易克服了滿身奔竄而出的汗水黏膩,漸漸要進入沉睡的狀態,卻被二十四小時輪流不打烊在連上負責基本管制勤務的安全士官喚醒,絕對稱不上是一件快樂的事。多半時候,他們會輕拍床邊,叫一下名字,說一聲:「上哨了!」看著你睜開惺忪睡眼、微微挪動頸子避開那快把人刺瞎的手電筒光後,便一聲不響走開,繼續回安官桌看他們的小說。
而我,自安穩土壤裡被拔起的蘿蔔般,回到現實,或說,回到這非現實。寢室裡,安靜中隱約有一些細碎的聲響,諸如窗外樹枝葉片因風飄磨的聲音、鼾聲、情節模糊的夢囈……從墨綠色的蚊帳探頭而出,下床,開始著裝。黑暗中,僅有幾支工業電扇無力吹送著溫熱的風,在這樣的時刻裡,沒有什麼是特別趕忙或從容,只消在活動間不經意接收這獨特氛圍的生息,像是環境音常給人寧靜的感受,要更勝過全然的無聲。我安靜而仔細地換上整齊的迷彩服、紮上腰帶,戴上鋼盔……接著離開寢室,準備上哨。
夏天有個好處,半夜被迫醒來,迎接我的第一道空氣,不會那麼冷冽。但實際到了哨所,站上哨台,也能馬上知道在夏天站哨,全然不是一件那樣相對舒適的事。防彈背心厚重而緊縛,沒多久,我已滿身大汗,由裡而外一寸寸浸濕迷彩衣。幾班哨站下來,濕疹開始從我的背和胸口冒出來,絲毫無計可施。夜哨還算好的,正午的哨,那折磨才是嚇人,如果沒有藉以轉移注意力的事,會活活曬成人乾。
可是我發現,在軍中,似乎再沒什麼會比當一名哨兵,更有機會觀察一日的種種發生。夏天,清晨五點半,部隊起床。遠方開始傳來一些部隊行進答數的聲響,隨後是唱國歌的聲音、早點名……部隊如此規律在豔陽的監督下展開每日行程,哨兵似乎是唯一例外,可以名正言順地「脫離部隊掌握」。
所以哨勤最大的功用,其實不見得是看守,而是解脫?讓人可以暫時從緊湊的步調中脫離,領取恩惠一般?
下午,睡過午覺後,部隊又繼續操課,還沒有乾的衣服又完全汗濕了,就在這一來一往間,軍中的日子就這麼一天一天,以一種倒數的姿態被攀爬過去。
夜哨,整個營區在跨過一個時間點後,進入了休眠狀態,只剩下哨兵還努力維持清醒,運作著,像是入夜後的小屋外頭,還亮著的一盞微弱的燈光。偶爾幾輛快車在營區鐵門外頭的路上急駛而過,我想像那是一種怎樣的焦急,讓他們忘了白天黑夜的作息慣例?抑或只是青少年單純的瘋狂行徑?不曉得駕車的人當過兵沒?偶爾,有人從車窗探頭出來,向我們揶揄似地揮手招呼,喊著:「阿兵哥!加油!」我們也只是哭笑不得,有時便索性跟著揮手,回應對方無論用意何在的熱情。
又或者,是幾隻也許在夏夜裡同樣燥熱得睡不著覺,便到路上蹓躂遊玩的野狗,無故對著夜空吠叫,令人心裡一陣發寒。牠看見了什麼嗎?我想是敵人的機會應該不高。身為一名軍人,我們真正應該感到害怕的,究竟是什麼?體能操練?濕疹?還是不知不覺間的體制化?
在軍中,荒謬的感觸總是不分時地便油然而生,只要腦袋能偷到一點讓個人思緒運轉的機會,感慨的對話就出現了。這些對話,通常出現在部隊起床的時刻,又在慌張著裝和催促的集合聲中,漸漸淡去,一直到站哨了,才真正浮現它頹喪的臉孔,與你四目相對,相看而嘆。而因為國軍就是這樣一個用著一貫的機制程序,吞吐著一個又一個梯次的役男,所以在恍然之間,也許那張想像中頹喪的臉,就實際地貼合成另一名哨兵的表情。正副哨間,原先極可能是毫無關係的兩人,在當下,卻有了一致的心情。
夜間,正副哨往往能聊上幾句。我在不同的時段,聽著不同的正哨談著當兵以來的心得,也算是一種預習。其中,最令我感動的一次,是正哨提到幾種特別時段的哨勤,像是平安夜哨,或是跨年哨。曾經,一名已退伍的學長,在站跨年哨時,和當時副哨聊起和已成為過去式的女友一同參與跨年演唱會活動的事,他先是興奮談起那時的熱鬧與擁擠,接著又聚焦到兩人之間的感情。後來他入伍,女友變心,他繼續待在營區裡盡國民義務,剛開始很辛苦,漸漸平撫了心情後,才發現這樣也好,專心數饅頭,恰能少想些有的沒的。聊著聊著,他開始哽咽,副哨看不見他落下的眼淚,但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兩個人陷入沉默,年就這麼跨了過去。
一切都是那麼地自然。
聽著這事,我也沉默。
天空開始有了微小的亮度,但還不夠照明一切。建築和樹影,都是一樣的黑,看上去也是同樣的距離。眼前呈現出一種高度的反差,顏色空間都不存在了。世界只是一幀平面,卻有著說不上來的好看。
漸漸清晨,一些老人出來到路上漫步健身。聽學長說,這些老人不分四季,都在一個時間裡出來,其看破四季差異的程度,彷彿心中真沒有了地球軸心傾斜的事實。我想,有些體會,確實會因為經過多了,而漸漸看淡。
一日下午,我又服哨勤。沒有預警地便雷聲大作,豪雨隨即降下,典型的夏季型氣候。那時,我已站過了颱風哨,大風大雨都嚇不倒了。反正,遲早是會下哨的,然後也會再上哨。也許,下哨之後,雨便停了,也許不會。也許,大雨過後,便一雨成秋。
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已不再那麼重要。
一切都是那麼地自然。
圖說:在我的夢裡,樹是步槍,扯斷鐵絲牆,衛哨失職是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