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風行一時的「僧侶與哲學家--父子對談生命的意義」,直到最近我才有機會讀到。剛開始躺著看,接著就老實坐起來,最後乾脆去訂購一本英文版本來與兩個中文譯本(台灣版與大陸版)對照看。
這本書吸引我的地方,在於法國老爹(哲學家)面對「東方」兒子(僧侶)時,那種被理性給包裝過的激情質疑,「你這朵好花,為什麼要插在喜馬拉雅山那什麼鬼地方!」應該是這樣,只不過用了濃濃的法式雄辯來表達愛意。兒子原本是個頗有生物科學才華的年輕人,在1960年代舉世學運與抗拒主流運動盛行時,去了一趟印度,他發現人生的道路還有其他更吸引他的,接著,在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他也同時跟這一切說掰掰。他選擇了與他背景迥然不同的雪國的修行之路。
書裡面,父子兩個人所分別代表的西、東方,就形上學、哲學到科學與宗教的對談,都在我的牆壁上留下刀光劍火之影,還挺熱鬧的。我也喜歡看熱鬧,談得似乎愈動物兇猛,我看得愈起勁。尤其是第二章的「宗教或哲學」,對佛法的一些概念有很深入的交錯往返,其中有些對話我覺得挺有趣的,例如談到「輪迴」這個一般人不太能信受的觀念時,一輩子搞腦袋思維的老爹很困惑,但又不想跟兒子說「你鬼扯淡」,只好這樣問:
父:我們再回到靈魂遷徙的問題,或者說是轉世的問題上來。你舉了一個沒有船的河(註:河,表示意識之流;船,表示沒有一個輪迴的主體性自我) 的例子,在這個想法裏,我感到驚訝的,首先是這個不具人格的河的概念,這條河由一個個體流通到另一個個體,而這些個體又可能是人或動物…(註:可憐的衰弱的腦袋,你饒了我吧!)
子:或是別的生命形式……
父: 或是別的生命形式(註:喔,快抓狂了)。而佛教修行的目的就是將自我消融於涅槃中;也就是說,如果我了解正確的話,就是所存的任何精神因素都要完全去除個性化。這麼一來,人們又如何能夠說某個確定的個體——也就是一個高度特殊化的人格——在另外某個特定的個體中再生或轉世?既然地球上有六十多億的人,還有不知多少百億的動物,因此便有同樣多的河在流(註:喔,讓我死了吧,你這死小子),要在一個生命死亡之後,找出這條或那條河流進的某個具體的、個殊化的生命形式,我覺得是全然不可能的事,(註:換句話說,你把我裝效ㄟ)除非求助於與神蹟同等的魔術或主觀的認同原則,而這些都不是很能令人信服的!(註:不孝子,渾球!)
以上只是博君一笑而已。但真的,這本書挺有意思,就算是非佛教徒,如果你對於西方思潮或科學有點興趣,也可以從裡面找到很多好玩的地方。例如,我從英文版的前言找到了一些重要訊息,很可惜這段前言在中文版中沒被放入,它是由Jack Miles這位美國知名的普立茲獎作家所寫,提到佛教在法國十分興盛,幾乎在法國各大雜誌都探討過佛教於境內快速興起的現象,且全法已有兩百萬的信仰者(而這還是十年前他寫這篇前言的統計),他估計再這樣下去,佛教將成為法國的第三大宗教,僅次於天主教與伊斯蘭教。這樣很好玩吧,浪漫的法國人一個個變成佛教徒,不曉得這會變成什麼光景!我們且拭目以待。
還有,不止如此,Jack Miles還分析為什麼法國人會迷上佛教。他先說美國的佛教發展,是從1950年代的日本禪宗開始,一直到現在則以達賴喇嘛所代表的西藏佛教為主,但其主要舞台仍停留於大學裡的世界宗教概況課程,或是半宗教性的心靈治療,或是將靜坐當作一種有益身心健康的養生技巧。就美國科學與哲學界來說,佛法還排不上研究的檯面。反觀法國,情形就大不相同,佛教發展已經是風起雲湧,成為一種現象。他追問,法國這個現世主義(secularism,指政教分離、宗教退出政治與教育領域)的發源國,為何會在近年來急轉彎去擁抱佛教,難道是因為潛在法國人心的宗教性又開始蠢蠢欲動?或者原因可溯源至法國現世主義本身,也就是,革命、叛逆成性的法國人,想在宗教裡找到一個世俗的另類選擇(a secular alternative to religion)?為什麼他這麼問呢,接下來他說的就挺有趣的:「我懷疑(答案)應該是後者,但有些微妙的言外之意應該這麼表達,『如果不是耶穌、馬克思;即非耶穌,也非馬克思,那麼,或許就是佛囉』;也就是,雖然沒有耶穌的基督宗教,或是沒有馬克思的馬克思主義是無法想像的,但佛教---至少就其某種方式,卻積極鼓吹沒有佛的佛教(Buddhism without Buddha)。『如果你在路上碰到佛,就宰了他。』--引述一下禪宗所講的聽起來有點矛盾的說法。...」(阿彌陀佛,我笑到快從椅子上掉下來。)
(註:禪門公案裡的確有留下「逢佛殺佛」的說法。如《鎮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爾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惑。向裏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好個宗教上的再次「解放」!他認為法國人果真革命成習了!但還沒完,他繼續分析說,從近世以來,世俗的西方生命哲學是一種「被啟蒙的自利哲學」(enlightened self-interest),也就是,在這個「被啟蒙的自利哲學」的道德規範之上在也沒有其他的選擇。言下之意,自我利益是我們應該去膜拜的另一個神。然而,愈來愈多西方人逐漸對這個自我神不耐煩,或是不堪負荷,而佛教呢,很厲害,就這樣把他們最後一個神又推翻掉了;因為佛說,所謂自我,無非就是幻、不實的。
這就是他分析的,法國擁抱佛教的原因。
如果沒有神,宇宙會陷入虛無嗎?就西方人來說好像是。那更別說沒有自我,沒有這個我,那不是連沒有都沒有,那還得再玩下去嗎?但的確,西方世界有愈來愈多的佛教徒,他們如何將無神的宗教融入他們有神的集體潛意識?或如何重新詮釋他們傳統的形上學與哲學的基本前題:人是萬物的尺度?
總之,我一向相信,精采還在後頭;能言說的、能看得見的,或許都只是事象的表面而已,那無以言說的,才是真精采。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等著你。(聽起來好像恐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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