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媽媽的手,在手術室的門外;
我兩次生產,母親這樣唸著菩薩的低眉,都被展的相機所捕捉。
母親平日是個樂觀愛玩與孩子氣的女人,
可是到了她認為女兒有難時,會變得比誰都緊張擔憂。
在她的心裡,我的生產是生死關,
所以她分外焦慮無助。
那是跛腳命相師的鐵口,
他曾直斷父親的回天乏術。
而那一年冬天,我們真的送走了一直健康的父親。
生產前,我曾想要找個專業的產婆陪著進產房,
後來還是選擇了母親的陪伴。
(雖然後來進了手術室,而不是產房)
找母親陪伴前,知道母親的焦慮與無助總是會影響我,
幾經考量,多情的我還是認真邀約媽媽過來,
叮嚀她,「12月底喔~別忘了、別又跟人約好出去玩。」
許久以來,我一直是當作疼小女人般地疼著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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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說要自然產的我,
奮力抵擋了多次母親的叨念,
她一直認定若交由醫生手術,風險是最低的。
而我一直到最後一天,
還抱著自然產的可能,
機會同時也開放給手術產,
因為我一直無法真確定聆聽到心裡真實的需要。
直到距離約定好剖腹的凌晨,
當街上聲浪熱鬧的跨年煙火聲響徹天際時,
在醫院病房裡,我的陣痛漸漸爬向頂峰。
跟自己說,「撐下去,就可以自然產了~」
聽著身旁母親熟睡的打呼聲,用那聲音平穩自己。
神秘地,意識竟開始流動起生平的回憶,
然後,心裡冒出一個很通俗的故事:
「一個堅實信仰上帝的人在大水時呼求上帝來救他,
一艘救生艇經過,他不上去,他等著上帝----
一個人滑著木桶經過,他不跟著走---他等著上帝.
後來水帶走他,在天堂,他問上帝,『為何沒來救我?』
上帝說:『我派了救生艇和木桶過去,你為何不被救?』』
這個小故事冒出來之後,我按鈴問護士,
「請問醫生現在在哪兒?」
護士說,「手術房,因為有個緊急的病人。」
我說,「那可以請醫生,順便幫我開刀嗎?」
作了決定,心裡忽然輕鬆起來,
覺得自己剛剛與上帝打過照面。
我叫醒母親,打電話找老公過來----
於是,有了手術房外,母親低眉念佛的雙手。
於是,有了醫生大呼 幸好沒自然產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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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老大又體弱多病的我,
得到母親最多的照顧,就連生產也是。
有媽媽陪伴的我,心境是複雜的;
除了被呵護外,也注定了,我得面對不同價值體系帶來的衝突。
我訂 坐月子餐,
媽每餐嫌人家的東西不值得花大錢;
我餵母奶,
媽對於我的奶少,有比我多的擔憂與焦慮---
她一邊說著自己當年奶水用噴的充足,
一邊說著讓我會覺得沒希望的評語。
展說,「真不知媽經歷過多少拮据與生死,竟這麼多焦慮~」
展的同理心讓我落淚,
媽的確歷盡奮鬥以及親人的死亡,包含最壯最親的丈夫,撒手就走人。
醫院的幾天裡,我與媽的關係,一直在寧靜與紛擾、感激與叛逆中與自己爭戰。
出院的第一天,妹妹也來了。
妹妹一來,媽輕鬆了,因為她信任妹妹更會照顧人,於是她放下擔憂。
後來媽聽妹妹說起,
房間裡我餵母奶而皮綻肉裂血流,
乳頭被小孩咬住,進出兩難的糗事----
這時媽才悠悠跟妹妹說起,當年她還是個年輕的媳婦,
半夜餵奶疼痛不堪,一個人躲著偷偷哭的往事。
她還愛說,我一路是她徹夜坐著抱著養大的。
妹妹又轉述媽的往事,
我終於聽見,那個在我面前是餵乳英雄的媽,
也有著同是女人的辛苦經驗----
而那個咬痛她的一定有我的一份。
一下子,我心裡對媽的叛逆沒了,
剩下滿滿的同理與感激。
吃母乳吃到2歲的我,
是個得到許多擁抱與關愛的孩子。
雖然體弱多病,但精神體上,一直是很堅強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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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歲起就辛苦養育5個孩子的母親,
在我們年輕時就宣告,「我不會幫你們帶小孩喔~以後自己想辦法。」
果真,5個孫子輪著出生,
媽不曾辛苦忙過孫子,她只享受含飴弄孫的快樂。
而這回我們家女兒,
卻激起了她的母性,
(還是我產後的黑眼圈與虛弱?)
媽徹夜抱孫子,
散發光芒的臉孔,笑看孫女。
她直說,女兒像我,像大妹,也像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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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是個可愛的女子,
有著台灣上一代母親的共同命運,
那種得堅強扛起家,心裡又一直掛念著兒女的女性。
我知道,當子女有難,她會像母親,
當子女平安愉快,她則追求自我,自由遊玩的生活。
父親離去後,母親展現她追求自由的特質,
每天,她讓自己亮麗有活力,
一直還獨立謀生的她,有時子女還借錢不還。
有著一卡車朋友的她,旅遊玩伴總是不缺,
雖然手頭上經常拮据,
而她漸學會了事情不放心上的豁達。
在我眼裡,母親還繼續成長呢~
小時候最聽她話的我,
走出一條與她截然不同的人生旅程,
而我,也花了前半輩子,長出與她完全不同的特質----(追尋自我的夢想)
現在,我用後半輩子走她人生的前半階段,(為子女付出的歷程)
然後,發覺自己與她的相似,
然後,練習長出與她相似的力量與堅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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