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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林煥彰還有些作品不是專為兒童些寫的,人們一般也不會將它們視為兒童詩。但因為兒童的接受能力和成人的接受能力沒有絕然的界限,兒童詩和非兒童詩也沒有絕然的界限。當有些作品沒有明顯的兒童文學特徵但也沒有明顯的非兒童文學特徵,藝術表現沒有明顯地超出兒童的接受能力,內容上的某些方面還和兒童的精神特徵在深層裡有某種暗合時,這些作品就可以為兒童所閱讀,至少是為一些接受能力較強的兒童所接受。如《春天》:
水冷得發硬/ 一條小魚,使盡全力 / 刺破冰凍的湖心 / / 春天,你還在等誰?
“水冷得發硬”是環境,對於一條渴望在水中自由遊動的小魚,其惡劣程度顯而易見;但小魚不打算屈服於這一環境。或許是被壓抑得太久了,或許是對春天太嚮往了,所以,它終於在春天腳步還未響起的時候,按捺不住地“使盡全力,刺破冰冷的湖心”,向著幾能讓人窒息的環境衝擊,開始了搏擊命運最初的嘗試。對於這樣渴望改變命運的人,對於這樣勇敢的幼小者,春天,你還在等什麼?最後這句,是敍述者直接站出來說話,不管是對春天的責怪還是對春天的呼喚,其對艱難環境下渴望改變命運者的同情、讚賞、支持,都清楚的表現出來了。語調急切,更顯其情之殷。這兒的“小魚”是一個象徵,有過類似經歷的人能夠感受,沒有類似經歷的人也能體會,並無太多的年齡上的區分。作者的《水之戀》、《雨在山中寫詩》、《秋天瘦了》、《我種我自己》等大體都屬於這一類作品。
這類作品更多的還是作家從成人出發懷念舊時歲月的詩。懷舊,懷念童年時代的歲月,可以突出表現“童年歲月”成為兒童詩,也可以突出現在作家所站的這個點而主要表現成人情緒。如果所懷之舊是童年歲月或與童年歲月密切相關,不是兒童詩卻也和兒童有了聯繫。成為意蘊偏深卻也不是兒童完全不能感知的作品。我們前面說到的《庭訓》、《老家一扇門》已與此相近。再如《鐘聲》:
鐘聲打國民小學那邊/有心無心地,飄過來/在一棵老龍柏樹的頂端/繞了一周,誰也沒有看見的/飄過來 // 夏天,是悶熱的/且常常下著陣雨 // 我坐在一張愛打盹的/舊籐椅中/慢慢地,慢慢地醒轉過來/鐘聲也有意無意的/敲打我的耳膜,停在/一條狹窄的小巷中
這首詩也收在《回去看童年》中,但畫面上出現的是現在的成人。詩表現的是一種慵懶、無心的情緒。一個悶熱的夏天,下著時有時無的陣雨。椅在打盹,人也在打盹。遠遠地傳來鐘聲,有心無心,似有似無。但“道是無情卻有情”,因為作者朦朦朧朧感到哪鐘聲是“打國民小學那邊”傳來的。“國民小學那邊”是一個空間方位。但在這兒,又是一個時間標誌:那兒可能就是作者小時讀書的地方,那鐘聲可能就是作者過去聽慣了的鐘聲。隔著一個空間距離,更隔著一個時間距離,似有似無,有心無心,沒有著意地去想它,可過去的時光還是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來了。鐘聲“敲打我的耳膜,停在/一條狹窄的小巷中。”是現在的鐘聲停在現在的小巷中,還是回憶中的過去的鐘聲停在過去的我熟悉的小巷中?似乎都是。朦朦朧朧中,這兩重時間已完全重疊、融合在一起了。這是成年人的情緒,有一定文學經驗的年輕人應該也能體會。類似的作品在作者的《回去看童年》等詩集中還有許多。說他們是兒童詩也可,說它們不是兒童詩也可,這兒中間本無絕然的界限。
林煥彰有些包含較多社會、人生內容的詩,也可與兒童的審美經驗相通。如《回家》:
鳥,攜帶著暮色回家 / 我,提著沉重的腦袋 // 和空了的飯盒
暮色,標明一種時間,也標明一種顏色,這顏色不只是時間上的,也是心理上的。鳥兒帶著暮色回家,主要著眼於時間;我提著沉重的腦袋和空了的飯盒回家,不僅表明腹中空空,體力有些不支,還表明一種暗淡低落的情緒。這兒的“我”是誰?可以看作是作者,也可以泛指,看作任一個職員、工人,一個為生計、為生存而艱難奔波的人。作者不需要人們將其理解得太實,關鍵是感知這樣一種生存狀態。詩一共兩句。第一句的主詞是“鳥”,第二句的主詞是“我”。“鳥”、“我”相對,前者“攜帶”著暮色,顯得輕盈;後者“提著”腦袋,顯得沉重。第二句,前半句和後半句也形成對比。兩個半句的中心動詞都是“提著”。“提著┅┅飯盒”,文從字順;“提著┅┅腦袋”,就似乎有些動賓搭配不當。但恰是這種“不當”,使人感到“腦袋”被物質化了。“腦袋”本是一個思考的地方,有思想,有情感,有想像,有靈氣,可現在,經過一天的勞累,這些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個木然的物質化的腦袋,一個和“飯盒”放在一起等量齊觀的腦袋!用“空了的”形容飯盒,說明飯盒原來是不空的。從不空的飯盒到空了的飯盒,說明中飯是在勞動的地方吃的,已辛苦了一整天,所以極度的疲憊;用“沉重的”形容腦袋,說明身體筋疲力盡,連一個腦袋都無法支撐。用“沉重的”腦袋和“空了的”飯盒相對,不僅暗示了勞動的過程,而且有一種無奈的自我嘲弄。詩將一種艱苦的生存狀態,尤其是這種生存狀態下的生理性的感覺很細緻、很有深度的揭示出來。這種審美經驗一般是有過此類經歷的成人較易體會,但若那個“我”是一個學生呢?一個學生早上提著飯盒上學,學習了一整天,天都快暗了,才提著空了的飯盒、拖著疲憊的身子和歸鳥一起回家,這情景,不也和一個在隊伍上班、做工的人相似?如此,說這首詩寫某些少年、兒童的生存狀態也是可以的了。與此相近的,如《血墨》、《瘦金體和我》等,或表現民間疾苦,或表現作者面對民間疾苦所表現的人道主義情懷,或表現某種堅定的人生信仰,都能與少年兒童的精神世界相通。
林煥彰不為兒童寫但又能與兒童心靈、兒童審美能力相通的,更多的還是那些寫物圖貌、寫得生動傳神,特別是含有某些哲思哲理的部分。這些作品往往言近旨遠,讀著並不困難,但卻極有韻味。它們的含義往往分好多層次,兒童一下不能感悟深層的、全部的意蘊,但可以由淺入深,先感悟較淺層次,以後再慢慢體會。詩和一般的知識不同,它沒有很強的累積性。它強調直觀,強調頓悟,而哲思、哲理,這些世界上最深刻、最豐富的東西,有時恰是最直觀、最單純的。接受這些作品,年齡以致文化所起的作用有時並不像接受其他作品時那麼大,有時單純心靈反倒成了某種有利的因素。如《終於》
雨停了 / 最後一滴雨水想了很久很久 / 終於,忍不住 / 掉了下來
《終於》寫從靜到動、長時間欲動未動最後終於動起來的過程。雨停了,最後一滴水欲下未下,形成一種“勢”。如孫子說,旋巨石于萬仞之山。將發而未發,靜中含動,實在蓄勢。“想了很久很久”,就是一個不斷蓄勢的過程。作者將事物這個寓動於靜、靜中見動的蓄勢狀態表現的十分準確。不僅如此,作者還將這個過程作了一個移情化的想像,將只有人才有的心理動作“想”賦予水滴,使水滴人化了。“想了很久很久,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一個“忍不住”,把忍的過程、神情、以及最後終於忍不住的神態都生動的表現出來了。此詩的最大妙處在發現物的存在、變化形貌和人的某種思維、行動神態是如此地相似,以至寫了一者就可見出另一者,出神入化,寫物傳神,最終不知是在寫物還是在寫人。作者的《壺與杯子》、《椅子和我》、《路》、《樓梯和我》等都是類似的寫法。
《空》更是一首凝練、耐人尋味的詩。
鳥,飛過──
天空還在。
從形象表現的角度看,這兒寫的是一個有時間運動的畫面。強以分之,主要是兩個畫面。第一個是“鳥,飛過──”,第二個是“天空還在”。作者寫的主要是第二個畫面。第一個畫面你可以當它在視覺中真實地出現過,視覺從第一個畫面延向第二個畫面並停止在第二個畫面;也可以當它沒有直接在畫面中出現,是作者面對第二個畫面想到它是第一個畫面之後的畫面。不管是哪種情況,都涉及到兩個畫面的對比。鳥飛,是動態的,天空,是靜止的;鳥飛過,是短暫的、變化的、轉瞬即逝的,天空是永恆的;鳥是微小的、有限的,天空是廣闊的、無限的。因為有限的、轉瞬即逝的鳥的飛過,永恆的、無限的天空才得以表現出來。題名《空》。存在是有,空是無。由於“有”的轉瞬即逝,空、無才作為永恆的在者湧現出來,空、無又成為“有”。從表現上說,題目《空》和詩本身融為一體,題目命名又成為詩的一部分。全詩七個字分兩句。第一句和第二句之間是一個長長的破折號,似是暗示時間的轉換又似是在表現一段時間的空白。由於這個空白,我們似乎看到了作者對這個轉變的反應:一個感悟、頓悟的過程。似乎原來沒有想到沒有意識到,以為過去就是過去。只是在鳥飛過之後,才發現天空還在,理解躍升到一個新的層次。我們不僅看到理解、感悟的結果,還看到理解、感悟的過程,思想變成了可以觸摸的東西。艾略特說:詩應讓人像感知玫瑰花香一樣感知思想,在林煥彰的一些詩裏,思想確散發出玫瑰花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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