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台北、香港
國際化跟全球化兩者之間有著非常關鍵的差別。全球化,在我的理解,是
商品──包括物質和精神商品──的無遠弗屆;身處亞洲,我們往往是那
「輸入」的一端,備受影響,當然要無比的謹慎。國際化,是對於國際有
深入的了解,掌握知識,從而發展出一種與國際溝通和接軌的能力。
當你進入香港的網頁,你發現它用洗練的英語、生動的畫面、完整的資訊
,很有效地讓外人馬上認識這個城市:它的歷史、它的特點,哪裡好玩好
吃,哪裡可以帶孩子去。
當你進入台北的網頁,障礙馬上就出現:英語彆扭,內容乾燥──應該是
精彩的城市導遊的地方,竟然是對觀光者沒有太大意義的政府組織結構。
當你進入上海網站時,你發現,畫面比台北活潑,設計也比台北對味,可
是,一點進去,內容是空的。
進入香港機場,視線所及之處是精美的巨幅廣告,活潑的英語告示,光潔
現代的商店,完善的路線指標。進入桃園中正機場,突然安靜下來,好像
到了「鄉下」;英語少了,廣告少了,指標少了。雖然整潔明亮,可是空
曠寂寥。
進入北京機場,就連「鄉下」都不是了。牆上是空的,客人第一個看見的
東西是高懸在海關頭上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出入境管理條例」。人們進入
香港時,整個機場營造一種興高彩烈的氣氛告訴你,「香港是亞洲的世界
之都,我們歡迎你」。進入文化最深厚的北京,劈面給你的第一印象卻是
冰冷嚴厲的管制法令,犯了什麼什麼法的人會被遞解出境云云。
就文化內涵而言,香港其實是最薄弱的。相較之下,台北的人文風景最活
躍,北京的歷史文物最豐富、創新企圖最旺盛,但是,在國際舞台上的演
出──不論是參與或者是觀光客與人口的比例,香港卻是最高的。台北和
北京都不太懂得要如何將自己的內涵呈現出去。我們說,香港最「國際化
」的意思就是,香港比較懂得用國際的語言和手段「呈現」自己。
所以國際化是一個呈現的能力。但是不要誤會為那只是表面的包裝和行銷
。就譬如學習英語,一個把英語的文法學得爛熟,語彙背得特多的人,不
見得會使用英語,因為語言的背後藏著習俗和價值;不懂得這些習俗和價
值,是不可能真正掌握一個語言的。可以正確地拼寫出democracy或者civ
il society的人,不見得會用這兩個詞。或者說,會使用這兩個詞的人,
所懂的絕不只是這兩個字的拼寫或發音而已;字後面有千絲萬縷的歷史脈
絡。
同樣地,當我們所謂懂得國際的呈現方法,一定意味著懂得國際的內涵─
─文化的形成、政治的發展、市場的運作、競爭生態的改變、新思潮的湧
現等等。掌握了對內涵的了解,心中有一個標準,才可能知道如何呈現可
以達到目的。
誰要二手的感動?
有了這個標準,「閉門造車」的可能性就減低了。我們會比較知道要做什
麼才能和國際「接軌」。一個讓人看得懂得網頁、一個讓人覺得親切的機
場,一個城市讓人看得見它的美好、認得出它的特別,都是「軌」接得好
不好的問題。可是接軌的意思,是把自己的軌道和別人的接上,以便於將
自己的貨物輸出。軌道,與國際一致,火車裡的貨物,卻要求獨此一家,
否則,沒有獨特風格,誰要你的輸出呢?
如果我們有優秀的文學作品,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如何將這些作品推銷全
球,譬如哈利波特的全球化。但不是讓我們的作家模仿哈利波特的寫作。
如果我們的石庫門、四合院文化是一種獨特的美學,那麼國際化就是懂得
如何保存這個美學而且將它發揚光大,吸引全世界來欣賞它。
國際化的意思,不是把自己掏空,更不是把自己的內容換成別人的內容。
道理何其簡單:誰要你模仿的、次等的、沒有性格、沒有特色的東西呢?
巴黎要跟紐約競爭,會把自己的老房子老街拆了去建和紐約一樣的高樓大
廈嗎?那會是一個笑話。人們不辭千里去看古羅馬,是為了什麼?人們不
辭千里來看北京城,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來看北京的超現代高樓或者法
國人設計的模仿巴黎香榭里舍的王府井嗎?
我們的建築,已經找不到自己的詞彙。我們把土地和城市提供出來,讓別
人實驗他的詞彙,馳騁他的想像。我們的音樂走西方交響樂團的路線,走
不出自己的路。我們的文學,有一點國際輸出,可是其中有相當的比例不
是漢語的精華,而是滿足他人獵奇心理的投其所好。我們的視覺藝術,要
界定自己的「當代」,還有困難。
我的問題是:你要求有中國自己特色的、獨立的「當代」,請問那個土壤
在哪裡?當土壤非常薄的時候,創造出來的東西,當然除了性的大膽、文
革的恐怖、毛的譏諷之外,就是西方的模仿,不論是建築或是音樂。而你
可能被接受,只不過因為你是「神祕」的中國,所以拙劣也可能被當做觀
賞的物件。我覺得我們要對自己非常苛刻地追問,要有自己「當代」的花
朵出來,請問你的土壤在哪里?
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林懷民的雲門舞集。林懷民接受的是美國現
代舞的訓練,開始回到台灣去創建舞團時,自己就已經很清楚了自己的位
置,他說,「我如果只是跟著美國現代舞這樣走下去的話,到最後就只不
過是一個現代舞團罷了。」於是他開始深入中國的古典和台灣的生活:京
劇、楚辭、太極拳、書法、台灣本土誕生的歷史、鄉土信仰裡的「怪力亂
神」……。最優雅古典的和最生猛原始的,都成為他創作的泉源。有一次
在維也納看雲門演出。民間信仰的乩童,經過現代舞的詮釋,上了舞台。
「魅」的原始文化和「去魅」的理性追求相互碰撞;林懷民其質在實驗、
在尋找,他自己的「當代」。
另一個例子是譚盾。和林懷民一樣,譚盾在國際的「軌道」上尋找自己的
「火車」。他回到自己的鄉土,用現代的眼睛從湖南古老的巫文化和儺藝
術中探索新的意義。最新的創作組曲「地圖」演出時,波士頓交響樂團設
立網站介紹楚文化的根源,短短時間內就有二十萬人次上網閱讀。
雲門舞集成為蜚聲國際的亞洲舞團,和全世界最傑出的舞團做激烈的國際
競爭。譚盾和全世界最優秀的作曲家競技,他們都嫻熟「呈現」的手法,
在國際的「軌道」上奔馳,但是他們「火車」裡載的,可不是美國現代舞
的模仿,也不是廉價的東方情調。不是每一種實驗都會成功,不是每一個
尋找都有答案,但是林懷民和譚盾都明白:國際化,絕不是將自己的庭院
拆掉,將自己的傳統拋棄。
把鐵軌接好,讓外面的火車送貨進來,同時讓自己的火車開出去,盛滿自
己的東西。但是當「國際化」被誤解為模仿和抄襲的時候,我們的城市就
逐漸失去它自己的面貌,走到哪裡都似曾相識。我們的音樂和藝術,帶來
的是二手的感動。
國際化是設法將鐵軌鋪好,找到銜接的地方,卻不是把火車裝進別人的貨
物。傳統從來就不是死的,死的只是我們自己的眼睛。傳統永遠是活的,
只是看你當代的人有沒有新鮮的眼睛,活潑的想像力,大膽的創新力,去
重新發現它、認識它,從而再造它。
因此,在全球化排山倒海而來時,最大的挑戰可能是到底我們找不找得到
鐵軌與鐵軌銜接的地方,也就是西方跟東方,現代跟傳統,舊的跟新的那
個微妙的銜接點;必須找到那個點,才可以在全球化的大浪裡,找到自己
真正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吧。
(本文為作者在北京現代文學館的演講)
天下雜誌 289期 2003/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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