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了的我在哪裡?
早餐吃完麥當勞,看了 CNN,穿上義大利西裝,再開著德國車……,你的
二十四小時,是擁抱了全世界,還是被全球化所淹沒?全球化影響從哪裡
來,往哪裡去,是什麼力量在「轉化」?
天下雜誌 289期 2003/12/15
文/龍應台
‧ 我的二十四小時
在我自己的生活裡,到底「全球化」到了什麼樣的程度?
早點,往往是牛奶、麵包,奶油果醬,或者是麥片雜糧,像餵馬吃的。邊
吃早點邊讀報。看你人在哪個城市,先讀當地的報紙,可能是香港《明報
》,可能是台北《中國時報》,可能是新加坡《聯合早報》或是《法蘭克
福匯報》,但是有幾份國際的報紙是不管你在哪裡都會找來看的,譬如《
國際先鋒論壇報》,《亞洲華爾街日報》,或者聽BBC的廣播,看CNN的電
視報導。
用完早餐,進到浴室沖涼;洗髮精的品牌──不管你是在北京還是香港台
北紐約,大概都是同樣那幾個國際品牌。連衛生紙都是──咦,衛生紙難
道是高科技嗎?坐在梳妝台前,發現你的化妝品,不管你在世界上任何一
個城市任何一個角落,夜市那幾個品牌:法國的、美國的、日本的……。
我是對名牌衣服沒有感覺的人,如果講究穿品牌服飾的話,那麼衣櫥一打
開,入眼也是那幾個熟悉的名字,法文、義大利文、英文。
食跟衣是這樣了,那麼住、行、育、樂呢?
住,一個宜家的家具就把每一個公寓,不管是墨西哥城還是上海、是赫爾
辛基還是洛杉磯,都「統一」了。出門坐車,別說是汽車就那幾個固定的
選擇,連不同城市的地鐵都是幾個公司的產品。別說家具、汽車等等商品
已經全球統一,連城市的樣子都一致了。
所謂街道家具──馬路邊的路燈、公車站牌、廣告設置、人行道設計等等
,都變成了全球企業的產品。都市的景觀和建築,透過國際競標,由少數
全球化的建築師與開發商運作,造成面貌相似的大城市。
食衣住行如此,育與樂就不一樣嗎?我在吃了歐式早點之後,開著德國品
牌的汽車,駛過法國公司設計的街道,到了一個英國建築師建造的美術館
大樓,去看一個新的當代藝術展。很可能是一個多媒體的影音展,用錄影
機、照相機所攝下的現代感十足的光怪陸離的人生影像。很有意思,但是
如果這種展看多了──譬如你已經看過多次的義大利威尼斯展、巴西聖保
羅展、土耳其伊斯坦堡展、德國卡賽爾展、韓國光州展等等,你會有一個
疑問:儘管藝術家不同、地理位置和國家文化不同,「現代」的解釋卻大
同小異、似曾相識?
看完展覽之後,也許還有時間進了書店。這個書店一進門的地方大概就擺
著《哈利波特》,在香港和台北是正體中文版,到北京和新加坡是簡體中
文版。如果是在馬德里,會看到西班牙文版。在柏林,會看到德文版。不
管在哪裡,不管什麼文字,反正都是《哈利波特》。
晚上,很可能去看個電影。要避開好萊塢的全球產品可不容易;「鐵達尼
號」或者奧斯卡印記的「臥虎藏龍」在馬來西亞的鄉下或是倫敦的市區裡
都看得見,有如麥當勞的標準菜單,「全球同步」。
如果不想看電影,留在家裡懶惰地看電視,會看到什麼呢?我最近搬到香
港,電視一打開,剛看見片頭,孩子就說,「這個電視節目我知道。」同
樣的電視節目,美國製片的,在德國放映是德語,在西班牙放映是西班牙
語,到了香港就是用粵語發音。人可以到天涯海角,全球統一了的食衣住
行育樂跟著你到天涯海角。
睡不著嗎?想吃一顆安眠藥,你會發現,連安眠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頭疼
嗎?止痛藥也是全球一致的。養魚嗎?你餵魚的飼料來自一個國際連鎖商
。要快遞東西到外國去嗎? DHL或是聯邦快遞,不管你是在北京、台北、
法蘭克福,處理方法是一樣的。發生了法律糾紛嗎?需要人壽保險嗎?國
際連鎖的律師事務所、全球連線的保險公司,正等在你門口。不僅只是食
衣住行的物質,還包括育樂的文化價值和觀念,在全球化的運作下,都成
為統一的商品,滲透了我的二十四小時,令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或者正
面地說,全世界在我的手指尖,為我所用。
在一百年前梁啟超那個時代,知識份子談所謂的「西學東漸」。西方的影
響剛剛來到門口,人們要決定的是究竟我應該敞開大門讓它全部進來,還
是只露出一條保守的縫。
在一百年後的今天,所謂「西學」已經不是一個「漸」不「漸」的問題,
它已經從大門、窗子,地下水道,從門縫裡全面侵入,已經從純粹的思想
跟抽象的理論層次深入到生活裡頭成為你呼吸的世界,滲透到最具體的生
活內容跟細節之中了。
然而什麼是「全球化」呢?這個詞其實是有問題的。影響從哪裡來,往哪
裡去,是什麼力量在「轉化」誰,誰被誰「化」掉啊?滲透到我的二十四
小時生活細節裏來的,難道是印度或埃及或阿拉伯的影響嗎?
‧ 全球化裡的不安
不是的,仔細看這二十四小時的內容,代表「全球化」的東西中,其實百
分之九十九是西方的影響,是西化,然後再細看西化的內容,譬如說物質
的品牌,非常高的比例是美國來的東西。所以對我們而言,所謂全球化的
內涵其實是一種「美化」的過程。
因為全球化挾帶了大量的美國化,所以許多歐洲人對全球化也是戒慎恐懼
的。激進者甚至於訴諸暴力,對他們認為象徵全球化的符號──星巴克、
元首高峰會議、麥當勞等等,進行抗爭。
人們所憂慮的,一方面是資源的壟斷──韓國甚至有農民以自殺來凸顯全
球化所帶來的本土產業枯竭問題;一方面是價值的壟斷,因為價值被包裝
成為商品,隨著跨國企業的操作,似乎威脅到本土文化的獨特性和完整性
。
當德國的某一個報紙因為經營不善而可能被英國報業集團收購時,德國總
理親自出面斡旋,為的是不讓外資進入本國文化的領域。報紙塑造輿論、
傳播價值,更是文化的敏感神經。
在我自己的成長過程中,對「全球化」第一次發生「戒心」是在一九七五
年剛到美國時。在台灣讀大學時,教英語的美國教師會要求每一個學生選
一個英文名字,因為她可記不得幾十個中文名字。於是一整班的學生都變
成了 Dick、Tom、Harry;我的名字叫「Shirley」。
到了美國,我開始教美國學生英文寫作。面對二、三十個美國學生,很難
記得誰是誰,我花了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把人名和臉相配起來,認得了。於
是我回想,為什麼教我的老師沒坐下來花時間,把我們的中文名字記住,
反而讓五十個人都為她的方便而改名呢?
這難道不是文化的傲慢嗎?有了這個認識之後,「 Shirley」從此消失,
被「Lung Yingtai」取代,而且不是「Yingtai Lung」。二十三歲的我覺
得,你美國人可以學著發中國名字的音,你可以學著去記中國人的名字和
他的臉,你也可以學著知道中國人是把姓放在名字前面的。
一九七五年,我還沒聽過「全球化」這三個字,但是對於所謂文化「交流
」事實上是「流」而不「交」的現象,已經覺得有點懷疑。
隨著跨國企業的發展,文化是商品的趨勢愈來愈明顯。我這一代幾乎是看
洋書長大的一代。去開國際筆會的時候,在這樣一個各國作家匯集來談國
際和平與文化平權的場合裡,我這讀洋書長大的人就發現,你可以和大家
談莎士比亞、歌德、托馬斯曼、海明威,但是你不能談曹雪芹、莊子、韓
非或張愛玲,因為,文化商品,大半是單向輸出。
有一天我想買本德文版的「道德經」給孩子,走進法蘭克福最大的書店,
到哲學部門,找不到;文學部門,找不到;政治學部門,找不到。最後在
哪裡找到呢? Esoterics「神祕學」!老莊孔子的書,和風水、日本化的
禪宗、生肖、氣功、太極拳放在一起,做為同類商品。
我們的書店會把柏拉圖跟西洋占星術歸為一類嗎?不會,但是我們有可能
把非洲最嚴肅的小說和非洲的「野獸大觀」或者「食人族奇譚」放在一起
。不是嗎?
所以全球化是一個既讓人歡迎又讓人不安的現象。文化,還有人們安身立
命的價值,都和商品一樣一卡車一卡車卸貨,直接送入家門。歡迎,因為
我們突然多了選擇,不管是洗衣粉的牌子還是政府的型態;不安,因為這
種選擇往往是強迫性的──雖然我們或不感覺,只不過是強勢推銷的產品
,不見得是對我們最好的;更因為,選擇往往破壞了家裡原有的秩序──
伊拉克人究竟要不要歡迎美國士兵帶進來的文化和價值呢?為什麼要又為
什麼不呢?
這種不安對第三世界的知識份子是很熟悉的。我曾經遇見一位印度作家,
談起我們年輕時知識的啟蒙過程,發現我們都是美國新聞處的「受惠者」
。在那個物質與精神都匱乏的年代裡,美國政府透過組織和金錢,有計劃
地將美國價值觀全球輸出。你說它不好嗎?對於我們民主開放的追求,它
是有重要貢獻的;說它好嗎,它又包藏著其他的目的,也限制了我們對未
來的想像。
那麼,對全球化的戒慎恐懼,和對國際化的追求,有沒有矛盾?你不是一
直呼籲要國際化嗎,那麼為什麼對全球化又不是一心地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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