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房間維持尋常的凌亂。床架倚靠窗欞那角。晨風鉆進來,涼涼的,抖動簾布。啪。啪。阿余的耳窩里匯聚許多聲音。捆好的早報劃出弧線跌躺家門前。爸爸趿着拖鞋輕忽往廁所行去,開了燈,濃濃地撒了一泡尿。媽媽也醒了。爸爸對望鏡子刷牙洗臉刮胡往發際抹上飾發霜。媽媽掀開馬桶蓋,坐下。然后,更多更多聲響騷動起來。對街的狗被蜜蜂叮疼了,猛吠。痛苦地嘶吠。鳥兒吱喳加入。隔壁老人家開大門拾起報紙。頭條寫著:暴竊!獨居老人遭刺死。
干!老人憤恨叫喊一句。什么時候輪到我啊?這社會治安真糟糕。
廚房里的媽媽將水燒開。爸爸已經梳妝整齊,穿好燙平的襯衫坐在餐桌前。啜一口三合一沖泡咖啡,煙氣總會擋住一些鏡片視線。爸爸眼球專注逐字細嚼獨居老人血跡斑斑引起各方聲討謾罵警方無能。平底鍋上漂亮的澄黃沒有喚醒媽媽的食欲。媽媽只想回到被窩里繼續和爸爸殘留夜間的溫度繾綣。
沒有人發現。貓推大門縫走進來。走過阿余赤裸的腳踝。左后腿毛絲擦拭經過阿余平放的手腕。阿余的嘴唇微張,泛白。停下。細細緩緩舔弄阿余左耳垂。所有聲響沒有送往腦筋里某個神經過濾翻譯。沒有人發現阿余是這般仰躺床邊地上,并且是完全靜止的。沒有人發現。
直到十點零五分。爸爸在辦公室接到電話。丟下之后的幾堂課,慌亂回到家里。
爸爸打開阿余房間。陽光充斥滿室。媽媽坐在椅上俯視阿余那雙像極爸爸而今卻闔上的眼。阿余裸露睡衣外頭的腳踝手板臉頰頸額……呈紫白色。爸爸一度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家里不知何時多出兩具雕像。椅上的雕像轉過頭來對爸爸說:“我好累。我怎么也叫不醒兒子。你來叫他好了。”
后來才知道,阿余凌晨二時沉陷睡眠深藍,從此不會再有蘇醒的可能。
(二)
消息像是依附孢子,風一吹,飄浮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找到適合的繁殖地,開出一片蕨類蕈類。
濕漉步出水氣。腰間圍上浴巾。鈴聲滴滴答答順從欲望裸裎軀體有韻地進出。定格。我拎起話筒。
喂。你聽說了嗎?什么……
(那些緊湊虛幻瘋狂磨拭碰撞的想像還在急劇潛游,似魚群持續徐徐靠攏,遮蔽住大量光線,拼湊出更多黑暗豢養身體駐守的空蕩。)
我將四肢扭擺成另一種姿勢。話筒那端猶疑得讓我很不耐煩。直到找對恰好的語調速度,聲音一字一字清晰成形-
阿──余──死──了──
我仿佛聽見腦子里的某個機件發生爆裂,齒輪一個一個接連開始撕磨。我陷入慌亂尷尬羞辱驚懼的窘態。
這不是玩笑。
我翻箱倒柜搜索阿余占據記憶停格的最后一張面容。
考完高中最后一份試卷,我們一大班人群起哀號。死定了!死定了!這張生物鐵定要當掉了。阿余始終保持沉默。冷冽微笑。我們闖進附近超市取下架子上的所有啤酒。掏光鈔票硬幣兌現每罐介于五至八巴仙的酒精含量。
隨意攻占任何一間教室。有人聚起幾張木桌子拉開牌局。有人燃開煙條,植物焦味熏得室內陰沉迷亂。時間一點一點消失掉。存活牢籠多年,現在才找到某種稱之為自由的源頭。
那群人渣不知道什么時候挖出幾本色情漫畫雜志。視線飄離煙圈點數。嘴角唾液溢出。有人照着書上情節猥瑣搬弄,男生們膨脹的褲襠頓時凹陷干癟。阿余取出錢包里的安全套自豪地說:“這是我昨晚用剩的。這牌子觸感最好,一點也沒有塑料味道的隔閡……”
雌性動物們的毛孔冒出腥膻味,紛紛對著那層圓環薄膜投以饑渴稱羨的眼光。我們殘綠的制服時代是從那時候永遠流放到青春的外島。
我們滯留至黃昏才舍得離開。看門的守衛不知到了那個夢境泅泳。我們各自擇好位置,撒了一泡凝稠油黃的童子尿。打顫的時候,動作一致望向頭上酸雨蝕腐的校名。心里頭翻滾的是粗鄙的三字經!
完事了。走吧!我們的每一步像是綁上一錠重重的現實。沉淀。緩慢。我們的年少輕狂,難道就要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了嗎?
阿余忽然停下回身審視耗掉我們無盡歲月的幾棟建筑。舊事壓縮成扁平泛黃,張張疊起筑成高墻。轉瞬崩塌化作浪濤,輕易卷起我們拋擲到生命各端轉角分岔。
再見了。貯足的間隔,阿余想著這回事吧。
我們該怎么做呢?聲音的主人哆哆嗦嗦講了一堆。像是敘述一個趣味缺失情節匱乏的故事。卻懦。死亡剛剛悄無聲息繞過我們身后。死亡選擇阿余。會不會有備份的復選答案呢?或你,或我,或他的名字以正楷端正列印名單選項上。
死亡只在阿余名字旁的小格內劃勾。確定選項。
希……身體有些部分緩慢丁點流失。抓起一把沙,粒子滑過指縫逃逸無蹤;氫氣球卷住尾指的白線忽而松脫,球體拖曳長尾巴消失夜空里;水龍頭準確算計間隔五秒排出水滴。滴。滴。滴。滴。身體承接諸如此類的觸感。
我胡亂回應。蓋上電話以后,我的世界已經歪倒傾斜一大半。嚴重失衡。
(三)
阿余的葬禮。九點鐘儀式于太平間開始。我早早穿著正式開車出門。醫院位處郊區。路程需要一些時間。半途霧氣漫至,我將車速放緩,靠左巷龜行。阿余呀阿余,我們多久沒好好兩人聚在一塊聊聊呢?前幾天,還說正點貨色剛到手,女優身材火辣喊起來痛快!適合我這個不經世事,靠右手度日的老小子……呵呵。
我緊急剎車!心臟跳動得快撐破肋骨。呼吸失控偏離原來的節奏。
是阿余,就安坐在我鄰座。一副死人的蒼白模樣,臉上對準我掛起招牌冷冽微笑。
“怎么,不認得我啦?我們可是小學六年級曾躲進運動場的無人公廁脫下褲子比長短大小的哥兒們。中二,制服團體內遭變態長官各罰俯地挺身五十下。結果你差點翻白眼,我差點吐白沫。中五,我們狠狠吵了一架。因為你給我介紹初戀對象時的時候,發現我偷偷在內褲里勃起……”
我的處境詭譎得荒唐。很快延伸毀滅情緒掩蓋一切。
你可不可以別在大白天,當人家開著車,而且又如此視線不明的時候,出來嚇人呀?你知不知道這樣子很危險,我隨時有可能死于交通意外?你自己死就好,干嘛拖我陪你死?你是不是有問題?你干嘛找上我?
“因為我爸媽都還沒從傷痛中復原過來。他們根本不可能接受我已經……而你,你一向對我最好,我也知道你是很堅強的人。”蒼白的阿余。軟弱的阿余。無辜的阿余。
實在不該對死人發脾氣的。我抑止心里的怒氣。端正坐姿。霧已散盡。車窗澄明,我繼續開動。你的死因是什么?“他們把我列入死因不明。暴斃。突發死亡。算了,都要下葬了還管我是怎么死的。下一個問題……”
你將要上天堂,還是下地獄?“這個有點難說,我再過一下下就會知道。像我這樣的人,進了天堂,人家搞不好把我趕出來。不想掉到地獄,人家倒搶著把我拉下去!”
天堂。你一定會上天堂。我對住一個死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路旁是一片青蔥景象。空氣透明得像是會穿過五臟六腑。
我們維持了好一陣靜默。
(四)
他們把你輕置擔架上,像展示模型那樣推入眾人的眼光。
(阿余你一定只是假裝睡著,你還會突然醒來。)
他們給你穿上一套材質很好很合身的西裝。頭發梳得整齊油光。臉上自然泛紅。雙手合放腰帶上。腳上那雙黑色皮鞋是剛擦過的。我認識的無賴阿余,原來也有成為紳士的時候。
(你一定也可以像我這樣迷人。等你回去再減個二十公斤以后……)
他們把你放入棺里。牧師。禱詞。抽泣。不舍。眼淚。我一點也不想留意這些儀式的所有細節。電影里頭說:有時候習慣也是一種美德。我怎么也不習慣。人間已無法企及你緊鎖的雙眸。
封棺時,你媽媽跪坐棺木前,死抓住棺口不放,哭得整顆心都碎了。你爸爸強忍情緒,拉不開你媽。別人看不見的你趨前,在你媽媽耳邊說:媽,你乖。我一點也不痛苦。所以你也不要不快樂。你要快樂才會變漂亮。
媽媽終于松開手。爸爸把她收進自己的懷里。
(接下來,每個人都要把你送進墳墓了。)
前往墳場,又是另一段路程。
(五)
“我還有很多事情還沒做。原本爸爸說好接下來的假期要帶我們去旅行。去那里都好。如果成行,那會是我第一次飛出這片島嶼。我那里也沒去成。我也還沒和女生睡過。你一定想問安全套那件事。其實,我十八歲生日那天就買來藏著,到現在還原封不動。安全套一個也沒用過。我還沒上大學……”
怎么會是你?會不會是上面或下面的人搞錯?你找不到人問清楚嗎?
我焦慌失措。像個孩子無能,眼淚不自覺汩汩滴落。嘴里凈是吐出奇怪的言論。
那還是一片蠻荒之地。到處是掘土機翻過的黃土。他們把阿余葬在一個新興的墓園。阿余的那塊小領土,他們似乎沒挖到六尺之深。儀式來到最后。洞剛好納入阿余緊封的棺。幾個男人開始堆上土壤。觀禮的人群漸漸疏落。
“我還有好多事情還沒做。可是,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你不一樣。你還活得好好的。把我的份給活下去。答應我……”
嗯。我閉上雙眼,用力呼吸一口氧氣。睜開眼睛的下一個瞬間,阿余不見了。他不是走遠,也不是混進人群里。仿佛他其實就不曾來過。
我的世界變得如此荒涼而寂寞。我一個人走出墓園。坐進車子。燃開引擎。回到柏油走道上。
(完筆于2005年初,得:拉曼學院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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