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帶魚雨林竄逃 Silence Woods 我取悅了我自己，那你呢？ 你究竟讀到了什么？ 难道我构筑的是座唾液空城？ 我在哪里？我究竟站在哪里？ 你到底到底读懂了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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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睜開眼睛的瞬間──”

睜開眼睛的瞬間。你在好多篇自己的文章里頭以此作故事開端。那是什么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呢？大抵是在二十歲出席的那場葬禮以后。一個二十歲的年華終結。另一個二十歲的年華將要繼續慢慢硯磨死亡。事過境遷，你依然喜歡每個夢境奇幻運行之后的早晨，重新凝視世界的時刻，如果你無須和時間競逐的話，這會讓你毫無負擔地深感美好。你二十二歲了。事情都已經過了兩年多。

睜開眼睛的瞬間。這是一個需要上課的日子。按停喧鬧不止的手機鈴響。離開床位，你拉拉下身歪七扭八的短褲。裸露空氣間隔的上身，油脂和肌肉，可以劃出浮蕩的流線。旋開水喉，濕身，磨拭出泡沫。燈光昏暗。

糟了，你想。你想自己真的像自己的文章里頭，那些虛構的男人容貌，開始加速衰老松弛，漸漸死亡。你才二十二歲。還沒有記錄太多那些人類一生必經的繁復經驗。你像再循環壓制再生的記錄本子。空白。粗糙。鏡子啊鏡子，額頭出現一根白發。你來不及小聲驚訝，又冒出了第二根。像剝開熟雞蛋干凈的純白。

之后，就是輕快鐵入站。前陣子才剛被人扒過。慌張不安的后續情緒給你不少困擾。你繼續在人群里頭壓擠空氣。然而，會不會有人忽然伸出貪婪，你的皮包于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寂靜，同樣的沒有自覺，再次消散。面孔很多，你都看得見（視眼膜還沒適應新換的鏡片調度），你稍感昏眩。這些跳動的心臟之中，有幾顆正策劃著下一瞬的稍無聲息？人性之掙扎、抽動，你一直以為只有在你熟悉的藝術電影中才有機會深刻雕鉆。此刻，一段已然消逝多日擾人的插曲，輕易迫壓你不善人世妥協的心腸。

你已經習慣每天在車廂里頭流動浮游。有時你甚至想，如果軌道路線可以加長些復雜些，那種城市感效果會更強。有時你也惡意為輕快鐵編造驚悚情節：“如果像那次倫敦地下鐵出現炸彈狂徒……”──翻覆、碎裂、出軌、暴破、血液──“如果山埃毒氣彌漫，有些西裝上班族忽然戴上防毒面具，我和其他被刻意剩下的……”──窒息、昏沉、嘔吐───

你讀著沒人還會迷信不食人間煙火的中文系。你遲到的頻率次數頗高。但是出現頻率更多的畫面卻是：你轉巴士到站下車，馬上疾行移動，校舍在路口里頭有些距離的位置。你邊喘，貼靠背包的衣衫濕漉一大片。這一幕總像月光寶盒里頭的至尊寶重復又重復跑進蜘蛛精自刎現場──（如果當時能快一點再快一點？呵呵）───

始終是來不及了。

你趨近那一堂課的教室。原來應該是兩個辦公室，現在中間隔開的那堵墻打掉了。進門。關門。燈熄了。投影機把一闋唐詩輕輕貼到白板子上。

好啦你來了。老師說。一百零八條好漢都到齊了，可以起義上梁山了。你的一百零七位同學和你的老師，穿插進入你的二十二歲。小跑龍套的。套對白當配角的。燈光師。場記。副導。武師。替身。茶水。攝影。道具。宣傳───

睜開眼睛的瞬間。你的年輕轉換成一幅人影幢幢的活動布景。你左觀右瞧，人群快速轉換易位，交織成畫布上那般顏料遇水溶解、化開、攤放的斑紋。只有你自己是清晰明亮的景象。

睜開眼睛的瞬間。你的二十二歲才過了一個多月，卻像過了大半年。你開始覺得你的二十二歲是迷茫而混亂的年輕。死亡還很長遠，所以奢侈變得不要緊了。

真的，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