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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四面環海的島國 背向大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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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09.29 中國時報
面對大海的時候
龍應台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01+112003092900022,00.html

「五十年來家國──我看台灣的文化精神分裂症」(人間副刊,九十一年七月十至十二日)激起了台灣公共論壇上多年不見的辯論。信箱中也塞滿了讀者來信,其中高達三分之一來自海外台灣人。同時文章在中國大陸的網路上流傳,在彼岸也引起一場激烈的辯論。令人玩味的是,這篇文章,在台灣被某些人批判為「統派」思想,在大陸則被指控為「變相台獨」。一篇文章,各自表述,倒是成了時代的一個微小的註腳。

這次辯論有一個令人欣喜的現象,就是參與討論的年輕人特別多,不同世代的年輕人,使得原來環繞著政治與文化的議題憑添了一個世代價值交替的新鮮角度。文章所引發的主題很多,中國文化/台灣文化、國際化/本土化、民進黨/國民黨、流行文化/菁英文化、全球化/在地化等等,幾乎這些年來最根本的文化議題都碰觸到了。仔細旁聽兩個多月之後,我也只能針對其中一個重點提一個粗淺的「聽講心得」。

這次論辯是否已經把許多問題爬梳得更清楚,可能不那麼重要,真正值得期待的是一個成熟的論辯文化的出現;去除黨同伐異,就事論事、冷靜深刻的探討,大概是目前眾說皆喧嘩、是非難辨別的台灣最需要的吧。

邊境

我在一九七五年飄洋過海到美國,半年之後有機會從美國到加拿大,在密西根的邊界,只要走過一條橋,就是加拿大。站立在橋這頭,望著那一頭,別人輕輕鬆鬆晃過去,我的心裡卻有無限的震撼:怎麼有國界是這樣的?國與國之間不應該都是難以逾越的汪洋大海嗎?出國不就是「出洋」,不就是「飄洋過海」嗎?外國不就是「海外」嗎?

在政治封鎖的台灣長大,我潛意識中以為所有的國家都是「孤島」。

游泳

到了美國,一個美國同學知道我來自台灣就說:「那你一定很會游泳?海泳?」我愣住了,覺得他問得很奇怪,我不會游泳,而且,不會游泳的人很多;甚至於在南部漁村生活的十年中,很少見到村人在海裡游泳。他為什麼認為來自台灣的一定很會「海泳」?

「因為台灣是個島啊。」他倒覺得我很奇怪。

背海的人

後來我到了希臘,到了賽浦路斯,到了馬爾他島,到了菲律賓,從一個島到另一個島,看見很多很多的人在海裡游泳,外國遊客和本地村民的老老少少都有。我也學會了游泳,同時想通了為什麼四邊是大海的台灣許多人不太海泳。

在長達三十八年的戒嚴時期裡,台灣的海岸線不是海岸線而是警戒線。從十四歲到二十三歲我住在一個漁村,晚上睡覺時聽得見一陣一陣海浪撲岸的聲音。當孩子們三五成群到海灘上去撒野的時候,總有荷槍的士兵來驅趕,槍上有亮晶晶的刺刀。晚上,海灘更是禁區,因為「共產黨的蛙人會摸上來」。成人經常在海灘上痛哭,灑紙錢,祭奠死於海難的親人。為了「國家安全」,通訊器材嚴格管制,漁民遇到颱風時無法求救。

在「大門反鎖」的國度裡,天災其實往往是人禍。

成長在大海邊,可是對大海的印象很少是明媚的椰子林、豔麗的珊瑚礁、縱身大浪的舒坦狂放;比較多的是:節制與恐懼。

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大海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靠海的港都往往萬商雲集,或是縱橫天下。對二十世紀的台灣人而言,大海,卻象徵著隔絕與孤立,危險和威脅。當我們談到「台灣海峽」這個詞的時候,立即的聯想不是海闊天空的遨遊──從台灣海峽到巴士海峽到神秘 浩淼的墨西哥海灣,這個海峽是我們開啟全世界的一把神奇鑰匙。不,「台灣海峽」所激起的立即聯想是「兩岸」,以及「兩岸」這個詞所蘊含的巨大的滯礙、艱難、困境。我們不是歌頌大海、面對大海、擁抱大海的人;因為歷史的特殊發展,我們是背對大海、面向島嶼內陸的人。

那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內陸」,但是歷史的制約使我們習慣內陸思維。只有我們的商人,因為利之所趨必須超越界線,任何人為的界線,他們不斷地試圖駛向大海。七○年代的零件商人或者二十一世紀的大企業家,都在面對大海,可是備極艱辛,因為他們背後的社會,是內陸思維的。

晚至一九八一年,台灣人才有出國觀光的自由。

高雄有一個世界級的海港,可是到今天市民都不能隨興去港邊冶遊,看遠方日出,看萬國船舶,去張望世界,把大海變成自己生活的院子。

二○○二年我看見金門的許多防風林仍舊用警戒線圍起,警告的牌子上畫著骷髏,寫著「地雷」。馬祖有些海灘上還牢牢插著看起來極其險惡的防止登陸的銳利木樁。

譬如「綠島」兩個字,對任何人都應該是一個美麗的地名,讓人聯想海鷗的雪白、森林的濃綠、地衣的清香。可是對我們,我們想到火燒島,想到柏楊的眼淚,想到壓迫和殘酷。大海,對台灣人而言,仍是陌生的,不可親的。多年的「鎖國」,使我們習慣性地背向大海往內注視。

如果說,海洋通常可以孕育出一種比較開闊、大氣、對外在世界充滿求知興趣的外向型文化,那麼,歷史所塑成的是,今天的台灣有海洋,但是並沒有海洋文化。

政治解嚴易,觀念解嚴難

任何有一點知識的人走一趟台灣的海岸線,都會看得出這個島上的人與大海疏離到什麼程度。海泳的人稀少不提,海岸毫無節制的開發利用,各種工程凌亂地切割海岸,抽沙填海,工業污染,海岸線節節後退,國土流失劇烈,這個四邊都是大海的國家,至今沒有宏觀的永續的海岸專法,也沒有保護海岸的專責機構。恐怕世界上找不到另一個海岸線這麼長的國家對於自己的海岸會輕忽到這個程度。

這種輕忽凸顯的是,政治解嚴容易,心靈解嚴、觀念解嚴不容易。只要我們繼續把海岸與「軍事重地」聯想,只要刺刀的陰影、孤立的不安,危險的暗示,仍然在我們心裡存在,只要把大海依舊想像成一堵迫使我們成為孤島的巨大黑牆,我們就會繼續地遠離大海,背向大海,換句話說,就是用戒嚴時期的心態面對自己、面對世界。在這種內視心態的指導下,譬如說,統獨公投法是否通過會成為全國焦點,而海岸法卻無人問津。可以質問自己的是,如果國土都要流失了,海岸都要不見了,統獨有什麼意義呢?究竟孰輕孰重呢?

戒嚴鎖國,扭曲了我們對大海的認知,疏離了我們跟大海的關係,窄化了我們的世界觀。心靈解嚴,意即認識到這種扭曲的存在,重新體認自己是海洋國家的本質,建立開闊的海洋文化。大海,原來不是一堵死牆,而是一條活路,意味著自由,機會,創造,資源,力量,海闊天空的萬種可能,可以為我們招來萬商雲集,可以帶我們縱橫天下。大海,是島嶼的無限延伸、家園的流動翅膀。

就如同「綠島」,需要人的努力和時間的洗滌,才能回到它的真實本意。當珊瑚礁、熱帶魚、湛藍的海水印象漸漸加深,而恐怖和殘酷的記憶漸漸淡去,「綠島」就又是一個「綠色的島」了。解除了觀念、心靈的戒嚴,我們才可能重新看見大海本色,才可能把背對大海的內視眼光收回,轉身面向大海,開闊遠眺。

文化是大河

眼光一放遠,什麼都不一樣了。

「綠島」需要解禁,「大海」需要解禁,「中國文化」更需要解禁。

「五十年家國」的主旨是:建立台灣文化的主體性要用加法,不是減法;要把浩瀚深遠的中國文化吸納進來,為我所用,而不是將它排除。在多篇反對的文章裡,我看見兩個突出的論點,一是,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所以應該排除;二是,中國文化等於菁英文化,與台灣所擁抱的流行文化、大眾文化、鄉土文化不相容。

中國文化等於封建、落後、霸權統治嗎?中國文化只是菁英文化嗎?

或許我們可以參考哲學家卡爾波普對西方文化的說法。他認為,與其說西方文化是由基督教思想構成的,不如說西方文化是由反基督教思想構成的,因為西方文化是一個正反思想不斷矛盾、激盪所形成的過程。它今日的相對開放也是長期的反抗、磨合、激盪和衝擊的結果,不是它所「固有」。中國文化難道不是這樣嗎?中國文化裡,相對於統治文化,有長期的反抗文化;中國歷史只有一半是統治者寫成的,另一半卻是由反抗者、異議者、離心者寫成的。有秦王,就有荊軻;有漢武帝,就有司馬遷;有曹操,就有禰衡孔融;到了近代,有慈禧,就有譚嗣同,有毛澤東,就有儲安平陳寅恪,有蔣介石,就有雷震。中國文化裡,「文死諫,武死戰」的為「諫」而死一直是一種超越統治權力的信念。

更何況,儒家之外有道家,道家之外有佛學,更何況,連儒家思想本身都是一個兩千年來波濤洶湧不斷辯論、不斷推翻的過程。更何況,相對於漢族有無數其他民族,相對於中原有各方的邊緣邊疆,相對於大傳統有種種的小傳統,相對於朝廷有層次複雜的民間,相對於知識菁英有強悍旺盛的鄉土風情、流民習俗、游俠傳統、娼妓傳奇、庶民文化、流行文化。有聖人孔丘,就有流氓盜跖,莊子更認為盜跖可能比孔丘還「正統」。顛覆傳統的莊子難道不是中國文化嗎?激烈地要打倒傳統的五四運動不也是中國文化嗎?反傳統不是任何傳統的不可分割部分嗎?

文化是大河,吸納無數支流的湧動,河裡有逆流、有漩渦、有靜水流深之處,有驚濤駭浪之時。不歇止的激盪和衝擊形成一條曲折河道,就是文化。文化不是一塊固體,無法被「一言以蔽之」地描述為封建霸權或者菁英文化。但是為什麼在今天的台灣那麼多人看見「中國文化」這四個字就起這樣的聯想和認知呢?

供在權力的神桌上

難道不是因為,過去五十年裡,國民黨把「中國文化」的大河,用意識型態僵化成一小塊固體,將它神聖地供起來,而引致許多人今日的反彈?難道不是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給我們帶來的壓迫和威脅,孤立和不安,使得我們對「中國文化」也連帶地反感和厭惡?難道不是因為五十年來政治權力,不管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對文化扭曲、疏離、窄化,使得我們即使政治解嚴了,還是以戒嚴的心靈在看待文化?如果說,當年國民黨,和以往的多數統治者一樣,把本來是多源分流的文化湯湯大河抽取其有利於鞏固權力者縮減成一個簡單的固體,那麼今天民進黨政府在歷史教科書中刪除「中華民國」,用閩南語考試等等作法,是不是在做同樣的事情,把文化大河窄化縮小成固體,供到另一張權力的神桌上?

我可以瞭解民進黨試圖把樹枝扭回來的心情,可是,強扭的話,有一天他放手時,樹枝又會強烈地彈回去的。如果艱辛學習了五十年之後,我們所學到的不是認識到文化的大河本象,反而是把原來的固體換成另一個固體,只是在固體的表面塗上不同的藍藍綠綠的顏色,讓文化繼續為政治權力與意識型態服務,讓「海岸線」繼續做「警戒線」──我們根本就沒有解嚴。

大海國際觀

「綠島」已經在海中綠了幾萬年幾億年了,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悲情。「大海」白浪淘盡古今日月,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封鎖。「中國文化」與希臘文化、埃及文化、印度文化並列人類文明遺產,大河滾滾,不是只有那五十年的小小的堵塞。時代在考驗台灣人的是,我們有沒有能力擺脫歷史的制約、政治的禁錮,看見大海其實不是圍牆,中國文化其實不是哪一個政權所塑形的固體;有沒有智慧以文化的本質、本象來思考問題,討論未來?

如果能夠,我們馬上就會發現,怎麼面對中國文化,當然是國際觀的一部份。當我們去除了觀念的戒嚴,心胸開闊到能夠正視中國文化這條大河,看見大河本色,我們會知道,大河也能為我們招來萬商雲集,也能帶我們縱橫四海。如果我們的母語是希臘語或印度語或希伯來語,我們難道不去擁抱那古老浩瀚的大河文明嗎?源遠流闊的漢語文化是人類文明史的少數主流之一,而我們湊巧是漢語的使用者,這豈不是一種智慧秘笈的餽贈?

懂得漢語,有如手中握著一把鑰匙,容許我們開啟一扇不輕易開啟的門,進入大河,泅泳其中。台灣良好的教育基礎、小康的經濟體質、民主開放的價值結構,使得我們從大河出來時,很容易創造出新的花園。故宮的藏品──不管政治的爭論──使台灣成為世界博物館重鎮。雲門把台灣的名字帶出去,是因為雲門讓世界發現了中國舊傳統最活潑的的現代詮釋。蔡志忠的老子漫畫可以用各國的語言進入國際市場,是因為他讓人們發現東方最古老最菁英的文化其實也可以最現代最通俗。

當我們不用這把鑰匙時,別人會用的。臥虎藏龍和花木蘭讓好萊塢用了;三國演義讓日本人用了,用得爐火純青,使玩電腦遊戲的歐美少年人人熟悉劉備、呂布、諸葛亮,甚至間接促銷了三國演義小說原著的英文版德文版。文化的輸出換取利益的輸入,用的卻是中國文化的資本。

二○○八和二○一○年就在眼前,前後好幾年,北京和上海都將是全世界的焦點──他們將怎樣把中國文化的資源利用得淋漓盡致?對錯好壞是另一回事,但是他們知道手裡有把鑰匙是確定的,鑰匙將引發的風起雲湧是可以預測的,中國文化更加速地成為國際資源──不管你喜不喜歡──是可以料見的。面對這樣的前景,台灣是順勢搭中國文化的便車、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呢,是把臉轉向島嶼內陸拒看呢,還是,繼續爭吵歷史課本要不要刪除中華民國、國文作文要不要廢考、用漢語還是通用拼音、公投像不像文革?

沒有人說,中國文化是台灣的唯一「處方」。如果一定要有「處方」的話,台灣的「處方」是開闊的大海國際觀,而如何善用中國文化根本就是在考驗我們的國際視野與能力。

台灣文化的核心精神

台灣文化要建立自己的主體性,要和中國文化有所區分,恐怕不僅只在於我們所樂談的歌仔戲、布袋戲、宋江陣、烽火炮或者放天燈。這些都是重要民俗技藝,我們要全力保存、發揚,但是他們不是源自中國,就是和中國各地方或東南亞各國極其相似。要和中國文化區分,更不是將「中華民國」刪掉或者把中國史編成外國史就能做到。相反的,由政治權力來主導歷史和文化,反而凸顯此刻民進黨執政的台灣和集權中國是一種文化。

我相信台灣文化的主體性必須建立在自由民主的價值觀上。走過日本殖民和國民黨的威權統治,我們已經逐漸有了一個共同的價值觀,雖然還不是非常的紮實穩定。那個共同的價值觀包括,譬如說,相信個人價值不低於集體國家價值,相信政府必須受到嚴格監督,相信決策過程必須尊重民意、而且公開透明,相信公器不能私用、權力不能濫用,相信弱者必須受到保護,相信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相信文化必須依靠和平的累積而非激烈的革命,相信多元的信念、語言、文化、種族等等,必須,絕對必須,受到平等尊重。

我們不只相信,我們還盡力地做到。使今天的台灣文化和今天的中國文化不一樣的,是這些價值,還有這些價值真正落實的程度。在這個價值的基礎上,文學、藝術、學術、思想等等,得到它不同的發展面貌;也是在這個價值基礎上,鄰里關係、公民行為、商業倫理,城市風貌,得到它不同的氛圍。自由或不自由,對人尊重或不尊重,開出來的現代文化就是不一樣。華語的中國傳統文化落在這些新的人本價值基礎上所開展出來的新文化,就是台灣文化。

以民主自由、開放多元為最高價值,優先次序會很不一樣:海岸法可能比公投法還迫切;根本解決原住民的劣勢處境、對原住民文化與生存哲學謙卑地去瞭解和學習,還給原住民平等和尊嚴,可能比改不改國號來得重要;公民素養的培養、國際觀的建立、全民藝術教育的落實,基礎科學和高科技的研發,經濟政策的徹底國際化以提昇競爭力等等,可能比在教科書裡更改歷史急迫重要得多。

歷史當然可以更改,但是,在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裡,歷史的更改要經過長期的論辯與溝通之後而行。那個尋找共識的過程就成了凝聚社會的力量。民主社會與極權社會有一個根本的不同:在前者,過程比結果還要受到重視。

歌仔戲還是京戲,閩南語還是北京話,台灣共和國還是中華民國,民進黨還是國民黨,都是表面形式罷了;如果開放、寬闊、容忍、多元的價值不成為文化的核心內容──譬如說,如果我們覺得從中國大陸偷渡來台的孩子們落水溺死是活該,如果我們還是以一個新的固體取代舊的固體,僵化狹隘依舊,觀念戒嚴依舊,鎖國心態依舊,我不知道談台灣文化有什麼意義。

綠島是綠島。大海是大海。中國文化是文化。讓我們心靈解嚴吧。

(龍應台信箱:ytlung@cityu.edu.hk)

台長: 威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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