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節風 曾經有一個小小的夢想， 透過筆尖， 流洩人生的種種美好， 醜陋的也攤開來曬曬太陽。 如今只想簡單生活， 好好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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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的老屋是台灣典型的三合院建築，房屋呈ㄇ字型排列，中間為一個寬大而平坦的埕。埕的前邊坡坎下方，有一棵粗大的龍眼樹，其交錯橫虯的枝椏及濃綠的樹葉彷如一把張開的巨傘，覆蓋在三合院南邊的屋頂及埕的上空。那是我家的地標，「要找阿良《父親的名字》呀，門前有一棵大龍眼樹的那間就是了！」它還有個特殊的名稱福眼，大約取祈福分綿長的意思。

        春天的時候，龍眼樹開始抽出細細軟軟的紅色枝條及嫩葉，幾番輕風幾番細雨，漸漸披上鮮綠的外衣，接著鵝黃色的小花紛紛盤踞在梢頭。辛勤的蜜蜂開始忙碌了，在花間穿梭採蜜，同時為龍眼完成生命傳承的工作。

         每年暑假，嘹亮的蟬聲催熟了龍眼，一串串棕綠色的果實使枝椏垂下了頭。我們常拿起一株長竹竿，在頂端剖開一小截，再夾上一根小樹枝，然後將叉開處對準最大粒最大串的目標，左右來回旋轉幾下，再高的龍眼也會被折下細細品嚐。

        有時候還覺得未盡興， 就找來幾根木頭架在屋後的土坡與屋頂之間，充當便橋，連跑帶跳躍到屋頂上。母親常告誡說女孩子不可以爬上屋頂，更不能坐在屋脊上。但坐在屋脊上，一伸手就可摘到一大串，我們於是弓著腰赤著足，踩著貓般的腳步，輕悄悄的躡過母親所在房間屋頂上。吃著吃著，隨手把果皮、核等擱在瓦片上。黑色眼球一般的龍眼核常一跳一跳的沿著堆疊的瓦片間滾落到大埕裡。母親從而發現我們的蹤影，免不了氣急敗壞的大呼小叫。

        龍眼這種水果十分甜膩，偏偏又盛產於夏日，且成熟的速度快，若沒有在一定時間內採收，便會在果蒂那兒長蟲或變黑，然後紛紛掉落下來，碩果僅存的也是酸酸水水的滋味。所以幾乎所有種龍眼的農家都會有一間焙灶，當龍眼供過於求時，便可製成龍眼乾來貯存。

        我們家除了屋前的福眼外，山上還有一大片龍眼園，收 成時，那可真是全家總動員，誰都不能閒著。每棵龍眼樹都長得十分高大茂盛，父親爬到樹上後，從樹上垂下一條粗麻繩，我把剛剛父親挑來的竹簍及竹鈎子綁好，父親就拉了上去，把竹簍掛在枝椏間，開始逐串挽採。手搆不著的，用竹鈎子把整株枝椏拉過來再摘，摘完放回去，另鈎一株來。父親沿著粗繩把竹簍往下降，我的眼睛注視著，竹簍逐漸接近地面時，趕緊把竹簍拉到預先尋找好，平坦的地方。然後再綁一個空簍子，讓父親接替使用。蓊蓊鬱鬱的樹林裡，蚊子成群飛舞，雖然我時時揮動手中的樹枝，仍常常被蚊子叮得一頭一臉，若不慎被毛毛蟲侵襲，更是癢，癢，癢，癢得徹骨，任你把身體抵在樹幹蹉磨還是難過。母親把摘下來的龍眼一擔擔挑回家，幾趟來回，頭髮彷彿剛洗過一般，汗水沿著額、頰涔涔流下，濡濕的衣裳簡直可以擰出一盆水。祖母與妹妹們也沒閒著，家中早已擺好了簍子及小椅子，剪刀就插在簍子沿上。等母親挑回來，就開始把一串串龍眼一粒粒剪下來。「小心的剪，蒂不可留太長，不要剪破皮！」祖母一聲聲叮嚀。因為龍眼要和上石粉時，若破了皮就會果肉含沙，影響了龍眼的品質。

       通常我們在市集買到果皮接近金黃色的龍眼乾，那是和過石粉的，沒和過石粉直接烘焙的龍眼乾呈棕黑色，因風味差了些，顏色又不討喜，較不受歡迎。石粉不是化學添加物，也不是食用色素，其實它就是到河邊撿富砂質的黃色石頭，回來後搗碎成細沙。黃昏時，父親回到家，看龍眼已剪有一焙灶的份量，就把它倒進一個長方形的竹簍裡。這種竹簍兩端較寬大漸近中間漸細小，上有一條橫桿，左右兩端綁著繩子固定在屋簷的橫木上。父親、母親一人站在一邊，雙手緊抓著簍口，把盛在裡面的龍眼，加水，加石粉，前後如翹翹板那樣上下搖晃，俟果皮均勻的沾滿石粉，就可以鋪在焙灶上烘乾了。

       龍眼從樹上摘下來到製成龍眼乾出售，以「烘」最重要，過程約需三至五天，期間灶火不能間斷，且火的旺小，須視龍眼乾燥的程度調整。夜晚由父親、母親輪流顧火，白天則由祖母或我們小孩子負責。顧火的工作本來是極煩悶的，但我們常同時在炭火中烤芋頭、甘藷、或帶殼的花生。當空氣中傳出陣陣香味或響起剝剝剝的聲音時，我們急不可耐的夾起，常常被燙得掌心發痛，匆匆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蹦蹦跳跳像隻小猴子，惹得平時嚴肅的祖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龍眼乾含有豐富的養分，鄉下地方常用龍眼肉煮麻油雞給產婦補身子；如果與紅糖、老薑煮成桂圓茶，據說有預防感冒的效果。冬天是農家一年中最清閒的季節。晚飯後， 祖母在客廳燃起一盆爐火，拿來網子，全家圍坐火爐旁，一邊剝龍眼肉，一邊享受爐火的暖意及濃郁的果香。

        如果我們工作得勤快，祖母便吩咐母親浸一些糯米。飽漲的糯米在蒸籠裡蒸，蒸至滿室芳香時，母親打開蒸籠的蓋子，迅即在每晚糯米上擺一撮龍眼肉，再滴上二、三滴米酒，繼續蒸半柱香時間，就是百吃不厭、香醇可口的糯米糕了。

         在祖母的五斗櫃下層，有一個深褐色的甕子，開口約有一個碗大，祖母總是把剝好的龍眼肉緊緊地塞進甕裡，再用破布、繩子牢牢綑住。但不論祖母綁得多麼牢固，我們總有辦法偷偷的打開蓋子，挖一些來吃，再將緊緊的龍眼肉掏鬆些，讓祖母以為份量沒有減少。

         走筆至此，恍然間，一幅鮮明的畫面如退潮後的島嶼浮現腦際：我蹲在祖母房間的五斗櫃前，妹妹們團團圍在我的身後，我一邊忙不迭地鬆著繩索，一邊不斷催促三妹：再去看看阿媽是否在往回家的路上走著？

                          ─本文曾發表〈前圖為習作，與文章主題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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