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問著自己。
然而什麼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卻無法回答自己。
27歲的自白,或許該從24歲的時候說起──
從那個讓我平靜幸福的世界瞬間崩解的時候說起。
2009年的冬天,我趁著工作空檔的休假,跟家人一起到紐約旅行。
難得的全家旅行,除了去了幾個一直很想去的景點,跟老爸逛逛樂器行買了兩把吉他,最後幾天也拜訪了以前相識已久的好友。
由於老爸放心不下店裡的情況,所以最後老媽跟老姊也就一起跟著老爸三個人打算先行回北海道,而我則借住在好友家裡,打算多留兩天直到假期差不多結束時再直接回東京。
我還記得那是我24歲生日的隔天,在機場裡送別時家人臉上那溫暖愉悅的笑顏,還有他們入關時開心揮手的熟悉身影…
然後大約相距一天的時間之後,我接到來自北海道老爸店內一位和老爸一起組團的叔叔打來的電話:
在機場回家的路上因為對向來車失速打滑撞上,我的三個家人連同計程車司機,全都當場身亡…
掛掉手機,我頓時眼前一黑,昏倒在好友家中。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白色的景物,好友焦急擔憂的表情映入我的眼中。
後來我才回神過來,原來我在醫院裡。
好友跟我說,我昏迷了一整天,由於倒下的時候剛好在樓梯上只差幾階就要下樓,為了怕撞到頭部,於是請醫生一併幫我做了腦部檢查。
用手摸了摸頭部,果然摸到了一圈圈像是繃帶的東西,不過除了多少有點昏昏的之外,倒也不覺得特別不舒服就是了。
好友看到我轉醒,連忙請醫生過來,一身白袍的醫師很快地進了房間,為我做過簡單的一些例行檢查後,安心地微笑點了點頭。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總覺得對方的表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第二天果然便證明了:對於不好的事情,人類的第六感似乎特別準確。
由於覺得自己並沒有大礙,我請好友幫我馬上辦理出院手續。畢竟清醒之後,我無法不想起發生在北海道故鄉的,家人不幸的慘劇。
對於比起預想之中反應更加冷靜的我,好友似乎相當不安。認識我太久了,他知道我只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而已。
但是體貼的他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說著反正現在也晚了,就再多留一個晚上觀察看看之類的…
聽了他的話,我只好無可奈何的同意,並請他隔天馬上幫我辦理出院手續。在不連續的淺眠狀況中醒來的翌日上午,好友為我帶來了手機跟皮包等等隨身證件。
他太了解我的個性了,外表大而化之的我內心有著極為固執的一面,拗不過我,他只好照我所說的做了。
在好友請醫師過來病房做最後確認的期間,我一個人被留在這個陌生房間裡,用手機快速地聯絡了手機上佔了五十幾個未接來電記錄的涼平,請他幫我向公司轉告一聲,可能要再過幾天才能回到東京。
『你放心吧,公司那邊我會幫你轉告的…』
停了一下,和和的聲音傳來濃濃擔憂:『小龍,你家人的事我知道了…我請我爸媽跟姊姊先回去幫忙…你在紐約哪裡?我過去找你吧…』
「不用了…真的…」
心情一片混亂,面對涼平的體貼溫柔,現在的我卻無法承受,「我沒事的,我很快就回去了…」
『其實…』
「抱歉,電池沒電了…等回去以後再聯絡吧!拜…」
截斷了涼平未完的話,我將手機關機。剛好看見醫生走進來。
「醫生,我要辦理出院,我…」
『緒方 龍一先生嗎?很抱歉雖然我已經透過你的朋友了解你的事,但是還是要請你節哀順變,因為你身體的關係,現在我還不能讓你出院…』
醫生先是打斷我的話,語氣輕柔卻又隱隱帶著一絲沉重。
「既然你已經了解,那就更應該讓我出院!我知道自己沒事的…」
由於開始覺得不耐,我的口氣也變得更加強硬,於是我轉身打算下床。
『緒方先生,請你不要激動…』
嘆了一口氣,醫生揉揉銀色細邊鏡框下的眉心,再次開口,『原本這件事情我不該直接告訴你本人的,但現在看來情況似乎沒有辦法…』
我沉默地回視著他。或許是因為先前已經經過太大的打擊,我不認為接下來還有什麼事可以讓我更驚訝。
『由於先前你從樓梯上不慎昏倒跌下,為防造成腦內的撞擊,我們依照宮澳先生的要求,為你做了腦部檢查,結果沒有想到卻在你的腦中發現了一個腫瘤…
『雖然現在看起來還沒有太大的變化,但由於位置是在無法開刀切除的地方,所以未來還是需要長期再做觀察才行…』
心,重重地抽痛了一下。我現在才意會到,面前的這位醫生跟我說的是日語,是我最熟悉的語言,我並沒有聽錯。
透過窗子映照而來的淺淺冬日陽光。飄浮在空間裡的清潔藥水味道。純然潔白的牆壁與房內設置。如同置身深海之中的安靜壓力。
我閉上眼睛,再緩緩張開,抬起頭的時候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看到我的表情時,面前坐著的醫生似乎也有些愣住了。
「謝謝你,我知道了…但還是請你讓我出院。」
面對著這個好希望只是惡夢一場卻是再真切不過的殘忍現實,我只能說出這樣的話語做為回應。
兩個小時之後,我順利地辦了出院手續,回好友家中收拾過自己的行李。
『小龍,你…你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啊…其實…』
「抱歉,你知道的…現在我只想趕快回家…」
背對著好友,我將行李箱的拉鍊嘩地一聲關上。眼淚差點落下…
回家…現在的我,可還有讓我掛念的家…
之後我揮別朋友,獨自搭上計程車直赴機場,順利地搭上下午候補的飛機回到北海道。
那幾天到底怎麼過的,後來的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腦中只是隱隱約約地記得,守靈那天漫長的夜晚,還有告別式那天從灰濛濛的天空飄下的雨絲。
印象中我並沒有流淚,事後聽一直陪在身邊的慶太跟涼平說起,他們說我看起來平靜沉默得嚇人。
聽完之後,我微笑著沒有說什麼。
畢竟,從24歲的生日之後,我已經不再是已經那個天真快樂的緒方 龍一了。
或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的心裡吹起了風。
那陣風吹得我無處可去。不管到哪裡都覺得茫然空虛。
真是諷刺啊…代表我緒方 龍一的另外一個身份就是w-inds.,風。
於是我想離開了。比起原本預期在27歲時退出演藝圈,跟家人一起平平凡凡地在北海道生活的計劃更提早了一些──
畢竟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而這個變化…也打亂了我原本該有的所有計畫。
之後,我向公司提出了退出w-inds.一事。涼平和慶太他們雖然也是同時與其他人員聽到這個消息,我並沒有預先與他們討論過,然而他們倆只是沉重地表示支持我所有想法。
於是2010年的夏季結束,w-inds.正式解散。除了慶太以個人身份繼續出道之外,我和涼平都決定離開演藝圈,帶著歌迷依依不捨的眼淚與祝福,在這個曾經有著我們音樂夢想的美好舞台上。
託老爸的友人賣掉了北海道曾經與家人同住的房子,我甚至沒有再跟涼平和慶太多做告別與聯絡,停掉了使用許久的手機號碼,就這樣飛離了日本,到哪算哪。
這種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醒來的時候是在哪裡的半流浪生活就這樣一直持續著,直到某一個夜裡我在阿拉斯加的費爾班醒來時,我忽然驚醒:
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12月17日。
距離前半生就像是跨越了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然而回首過後卻發現僅只是過了一年。
清朗的晨曦。寒冷的空氣。美到教人想膜拜掉淚的極光。浩瀚原始的大自然。
然後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渺小,強烈地想起了在這片土地的遙遠那端,我的故鄉。
在窗外壯麗絕美的極光之下,我在一個人的屋子裡痛哭得不能自己…
我好想要回家。即使已沒有了與我血脈相連那令我始終感覺溫暖的人,但是,那裡仍是我的家鄉。
神聖的大自然在我的生日時為我降下最美的祝福,於是隔天我帶著一種急切返鄉的遊子心情,從北美跨越洲洋經緯,再次回到北海道。
雖說如此,回到北海道我也只有待了兩天,到家人的墳前祭拜之後找了間飯店住了一晚,便南下來到了仙台。
以前在w-inds.的全國巡迴tour中,也曾經到訪過這個東北的城市。
不好不壞的普通印象,但我還是將它列為暫時停留的地方──
只因過去的記憶太沉重,對於北海道的近鄉情怯,讓我就算回去也不敢多留。
於是在電車的走走停停之間,我下意識地選擇了這裡。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我仍舊不知該何從何去的心緒。
只是,我忘掉上帝自有祂的神秘力量,默默地操縱著我們。
而這種叫做命運的力量,讓我再次遇見,後半生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在仙台平平靜靜地待了半個多月,當一杯黑咖啡陪著我,在某個午后靠近窗邊的Starbucks裡發呆地想著自己之後該怎麼辦,是否又要再次離開這個地方時…
忽然一個男人走過來坐在我對面的空位上,自然地像那原本就是他的位置一樣。
抬起頭來正想罵人的時候,我張著嘴巴面對著來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久不見啊…你的嘴巴可以閉起來了嗎?這樣很呆…』
我清楚地記得,這是相隔一年多的日子再次相見,他所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而面前這個拿下墨鏡,咧著俊朗傻氣的四方嘴笑靨的帥氣男人,正是之後的我的愛人,橘 慶太。
我看著面前的慶太不斷地說著話的模樣,有種無以言欲的違和感。
腦中慢慢想起以前,那段因為工作的關係幾乎天天見面的無憂時光──
那個時候,還有另外一個很溫柔又愛裝傻的男孩在我的身旁。但我的目光,早已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不知不覺地追隨著對座男人的身影。
就像發傻一樣地看著,然後忽然之間,很想很想要一個擁抱和一場痛哭,就像那天在醫院冰冷的太平間裡,嚎啕大哭後被他緊擁在懷裡的溫暖…
『龍,你沒事吧…』
回過神來的時候,慶太握住了我的手,右手輕輕擦去我的淚痕。
好溫暖的體溫。大大的手掌只用一隻左手就包住了我的兩隻手。緊緊皺眉的模樣寫滿擔憂與心疼。
「我真的好累了…我想回家…」
下意識地,我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那天晚上,慶太帶我回到仙台租憩的旅館。
關上門之後,我瘋狂地吻著他。已經做好會被推開的準備,沒有料到卻反而被摟得更緊。
用力地擁抱、親吻,在只透著窗外光線近乎黑暗的房中,我們像兩隻野獸一樣互相索求著對方,用體溫做最真實的確認與接觸。
那是我們第一次做愛。老實說與其說美好不如說是傷痕累累。
就像是愛情一樣。存在於傷害之中的快樂。
後來,慶太整夜摟著我,兩個人窩在床上一夜沒睡。
黑暗中我倚靠著他依然健壯的胸膛,聽著他好聽的清朗聲音訴說著別後的事。
他說,w-inds.解散之後他單飛的成績雖然比以前更好,但卻讓他覺得更加孤單;他說涼平還是留在東京,做一些幕後編舞的工作,兩個人雖然都還算在同樣一個圈子裡,但卻幾乎沒有什麼碰面;他說前些日子透過美緒的介紹,認識了一個小他一歲,很可愛的喜歡畫插畫的女孩,有空時就會跟美緒三個人一起出去吃飯;他說他託了好多朋友幫忙留意,一直在找我…
『我很想你…離開之後我真的很後悔當時沒有留住你,幸好…現在還來得及…』
當黎明揭開東方薄薄的天色,在我耳邊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他這樣說。
因為接下來剛好要去北海道展開宣傳活動的關係,這三天空出來的假期,慶太一直陪在我身邊。
當中除了出去吃個飯之外,我們幾乎一直窩在房間裡,忘了時間一般地耽溺在彼此的身體之中。
分別太久,找不出更適當的話語去傾訴填補這段空白的日子。於是就用最直接的體溫與碰觸,來表達心底深處無法被掏出看見的情迷愛戀。
等到慶太離開之後,我繼續在仙台過著這種漫無目的的日子。直到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所想念的人就會回來帶給我短暫的擁抱和溫暖,然後又匆匆別離。
在春天即將來臨之前,我的日子一直這樣單調地過著。除了當中發生過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在我們遇見後過一個多月,莫約第三次見面時,沒有料到我們竟然被八卦小報的雜誌給跟拍了。
畢竟是我忘了現在的慶太真的是一個很紅的”明星”了。
雖然事後很快就被慶太事務所那邊給壓了下來,報導裡也沒有直接點明我的身份,慶太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什麼,但我可以猜想到這件事情在慶太的家人那邊一定造成了很大的影響…
從以前我跟慶太還有涼平就非常要好,特別是會跟我鬧會跟我玩的慶太,原本只是在我們之間覺得純粹好玩的玩笑,落入別人眼裡卻成了別具曖昧的信息。
即使當時的我跟慶太真的就是哥兒們的友誼,或者根本早已情愫暗生我們本身卻全無所覺。然而特別是在這個三人成虎的螢光幕世界裡,原本子虛烏有的事情傳到最後也變得跟真的一樣。
所以雖然慶太對我的態度始終沒有改變過,但有時碰見慶太的家人,我卻敏感地隱隱有種被排拒的感覺…
當時我還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怒氣。現在看來或許真是旁觀者清吧!
第二件事就是因為被跟拍的事情,後來慶太就決定辦了一隻手機給我,還在仙台為我租了一間公寓。
『以後這裡就是我們的小窩囉!』
我還記得慶太第一次帶我過來時,我感動到整個人趴在他身上大哭。
我也還記得他溫柔地揉著我的頭髮的大掌。那時我真的以為可以就此安心。
現在想想,或許那只是一種求救。一種連我自己都沒發現的孤單求救。
失去家人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嚴重缺乏安全感的人,甚至可說是這樣的連鎖效應造成的變本加厲。
雖然從來沒說,但其實我們兩個都知道,這樣的感情根本沒有未來。說不準哪個明天將來的變化,就會徹底瓦解我們之間這份幸福的假象。
所以表面上,在能夠碰面的日子裡我們一樣熱切的做愛、間或聊聊自己的事,如同所有情侶一樣親密安好…
但是我們卻碰觸不到,彼此早以深深藏起的心。
短暫停留所留下的餘溫,恍如火柴一般光亮卻不夠持久熱燙。
一直以來我從未懷疑過我跟慶太對於彼此的愛,但是就像心理上無形之間造成的壓力一樣,自己總是很難在第一時間發現。
只是慢慢地我才查覺到,慶太不在的時候,我幾乎都在睡覺。後來卻變成了只要在慶太的身邊就睡不著。再後來,我怎麼也很難睡著…
睡眠是人類自然的身體反應之一,然而當怎麼再努力都清醒得無法入睡時,失眠就成了一件很恐怖的事。
在那些無眠的夜裡,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子與空蕩蕩的雙人床上翻來覆去,看書、喝牛奶、做一些簡單的運動…我試過各種方法,但就是無法睡去。
在這將近半個多月的時間裡,我一直過著這種惶然的生活。偏偏那一陣子又是慶太最忙的專輯宣傳期,當中除了發幾個訊息給我,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見面。
我從沒想過要吃安眠藥來解決失眠問題,對於藥這種東西我是能不碰則不碰。所以即使每次到了天色將明的清晨才朦朧的睡去,大概兩三個小時之後又無故醒來,但到後來我除了消極地放棄抵抗之外,對於這樣的情況,我完全無能為力。
在那段渾渾噩噩的時間裡,我想起了以前被問過的一個心理測驗。那是某次上節目時,主持人給我們三個人做的。
『如果有一天,你走進森林裡遇到了一種動物,你覺得那會是一隻什麼樣的動物?然後你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其實後面還有幾個連串的組題,但我只記得這一個。
『我覺得我會看見一個小水塘,水塘裡有一隻很漂亮很可愛的魚兒…』
當時第一個回答的是慶太,他想了一下,這樣說著。
『小小的魚兒,閃動著銀色的魚身,就像發光的銀色寶石一樣,讓我很想把牠帶走…
『魚兒雖然好像也很喜歡我,浮出水面向我擺動著長長的七彩尾鰭,但我只能靜靜地看著牠,畢竟我們的世界終究不同…
『最後我只能選擇離去,但牠卻會因此成為我心中最美的一段記憶。』
美麗到哀傷的回答。我到現在還不知道何以外表總是開朗的他,會有一個這樣如同美人魚的童話一般,淒冷的答案。
然而誰能料到,童話般的心理測驗答案卻成了日後預言。如今的我就像他當時所說的那隻魚兒,在這個小小的溫室缸屋裡,快要缺氧死去。
當春天差不多到來的時候,我終於受不了地,開始跑了出去。
先前慶太總是希望我沒事乾脆就少出門,『就覺得要是又被發現了會很煩…』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被誰發現,又是誰會被發現。
反正待在房子裡也只是無聊地窩在那裡,睡也睡不去。所以我就乾脆選擇外出,可能去書店走走,要不就去Starbucks點杯黑咖啡坐坐。
睡眠情況就跟這樣的日子一樣不好不壞地持續著。不過起碼在接觸到陽光的白日時候,多少會覺得比較溫暖。
某個早晨,當我隨興地坐著電車來到榴岡公園,打算看看櫻花。
因為是清晨六七點,天空又有些飄著毛毛細雨,公園裡並沒有什麼人。
風吹而過,半開的櫻花花瓣輕輕地隨風飄落。猶如一場淡粉紅色的迷離春雪,我停下腳步,伸手接了一片。
『小龍…』
然後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抬頭,單薄的人影站在櫻花雨的另外一端。對方帶著恍如夢幻卻又不可置信的眼神向我走來,最後終於停步在我面前,緊緊地將我擁入懷中。
他的淚,滑過我的臉上。櫻雨飄飄落了我們滿頭滿身。在時間彷若停駐的仙台天空下。
身前的男人就是之後的我的情人,千葉 涼平。
我也忘了最後是怎麼被他帶回去的。等回神過來時我已經坐在涼平家中的客廳裡,手上捧著他泡的熱可可。
天空開始嘩啦嘩啦地下起雨來了。而我心裡則惋惜著那些因為雨勢可能被打落的櫻花殘瓣。
『小龍怎麼會來這裡呢?』
拿著吹風機為我稍微吹乾方才被雨絲沾溼的頭髮,站在身後的涼平用著那帶有一絲絲笑意的特有語氣,疑惑地問著我。
哄哄的吹風機聲。拂落髮絲的輕柔動作。
「…該怎麼說呢?只是忽然很想看看櫻花,所以就坐電車來了。」
說著說著才發現其實我跟涼平住得並不算遠。畢竟比起跨越了海洋與國境的距離,如今的我們一直都在同一個城市裡。
關上吹風機,涼平拍拍我的頭,讓我覺得很溫暖的動作。
『我去煮點麵,一起來吃早餐好不好?』
我捧著手中的熱可可,看著涼平點了點頭,他才放心地轉身走向廚房。
一邊喝著可可,一邊環顧著四周。米白色為主調的地板及室內空間,搭襯著簡單的咖啡色調家俱,給人一種舒適又潔淨的感覺。
我看著背對著我逕自忙於準備餐點的涼平,忍不住勾起一抹微笑。
很少看到他穿圍裙的樣子呢…沒想到意外地適合他。
『不要在別人的背後偷笑啊…感覺很怪呢!』
不知道就這樣”觀察”了他多久,背對著我的人忽然轉身過來,說了這樣一句話。
『麵煮好了喔…趕快過來吃吧!』
「嗯…」
我只是應了一聲,放下杯子便往餐桌的方向走去。
很快地吃完麵之後,暖暖的溫度轉化成體內舒服的熱能。
涼平不要我幫忙,先是把我趕到客廳沙發上坐下,自己才又回去收拾清洗餐具。
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發呆了好一會兒,我感覺到有人在我身邊坐下。
『來看DVD好嗎?先前我租了幾部電影,還沒有看完呢…』
聲音從我的右邊傳來。
「好啊…」
我不置可否地回答著。
涼平重新為我泡了一杯熱可可,拿了幾包餅乾跟小點心給我,便開始放起DVD來了。
老實說電影在播什麼我沒怎麼注意,我只覺得旁邊的人似乎看得滿專心的,不過大概十分鐘之後我的意識就開始有點模糊渙散了…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聲,化成單調的背景音樂;腦袋裡那種失重的飄浮感,就像要把我拉進軟綿綿的雲層裡面一樣…
我有多久不曾有過這種感覺了呢?真的好懷念喔…
溫暖的室溫空氣,我知道那是因為這間屋子的主人一向怕冷所調設的暖氣裝置;只是為什麼同樣的設備,在那個一個人的房子裡我所感受到的卻只是無比清冷…
還有那抹鼻間飄過的好聞香氣,淡淡的,卻讓人好安心…
『小龍…小龍…』
矇矓間似乎有人在叫我,但我已經什麼也不想在乎了。
等到眼睛張開的時候,我發現屋子裡差不多是一片黑暗。
皺了一下眉頭,我施力撐起自己的身子挺身坐起,才發現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愣了一下才想起那件外套,貌似原先是穿在涼平身上的…
『呵…你終於醒了啊…』
意識到我的離開,原本被我靠著的人這才伸了個懶腰,左晃右晃地動動脖子起身開燈。
「你一直坐在這裡啊…」
我望著走到一旁開燈之後,又回到我身前直接為我穿上外套的涼平,呆呆地問著。
『沒辦法啊…你睡得很熟呢,我怕會吵醒你,就坐在那邊讓你睡個夠囉!』
若無其事地直視著我說著。全然未變的清亮眼神就跟以前一樣認真溫柔。
「…你是笨蛋啊…很累耶…」
從早上到現在…我睡了少說也有六七個小時吧!而他就這樣沒有離開也沒什麼動,任我靠在他的肩上一直睡著…
想到這邊的時候,鼻頭瞬間浮上一種酸酸的感覺;心,有些軟軟地發疼著…
『不會啊…能再遇見你,什麼都值得了…什麼都不累…』
涼平蹲在我身前微微地仰視著我,臉上的恬和微笑,恍如春日溫暖的陽光。
簡單地吃過涼平所做的晚餐之後,窗外的雨依然未停。
『雨還在下耶…晚上也變得更冷了…今天你就住下來,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吧…』
吃飽之後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休息時,涼平忽然這樣說著。
我看著他沒有回答。儘管心裡真的很想說好…
在這個時候,比起任何人,我更希望身邊能有涼平的陪伴。但是我知道,自己這樣就等於是利用了眼前的他…
『你知道嗎?其實現在我也跟你一樣,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將頭轉回前方,涼平無預警地將頭輕輕倒靠在我的右肩上,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大概是我剛好飛離日本的那天,他的父母和姊姊,也同樣遇上了意外的車禍事故,從此留下他一個人;他說,他在那個時候才真正了解我的感受,但他卻不想選擇離開日本這塊土地;他說,在w-inds.解散之後,他選擇待在東京幫一些藝人從事編舞的工作;他?,這樣的決定,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夠在這裡等我回來,然後一邊利用這個圈子的消息與人脈,直到再找回我…
『當我看到雜誌上的消息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直覺地就想要來仙台…我覺得你就在這裡,只是沒有料到還是花了那麼多時間,還好的是終於能夠遇見你…』
那種好聞的香氣又淡淡地襲來。溫熱的淚水,透過衣服熨燙了我的皮膚,然後融化我的心。
『還好先前剛好備買了一些…吶!新的,至於衣服你就先穿我的吧!我想應該還能穿才對…』
打開衣櫃,涼平先是拿了一件內褲給我,然後又放了一件T恤跟運動褲在我手上。不小心瞥了他一眼,他竟然還臉紅了!
『好啦,快去洗洗澡準備睡覺了…有點晚了…』
我轉頭看了一下旁邊櫃上的時鐘,10點49分,這樣叫”有點晚了”?!正常應該是早到不行吧…
『不要發呆了,快去快去~』
我就這樣來不及反應地便被他推進了浴室。
「怪了…你怎麼把浴室設在房間裡面呢?如果有朋友來玩過來借廁所不是很麻煩嗎?」
洗過澡之後,我拿著同樣是涼平為我準備的白色毛巾擦著頭髮從浴室裡走了出來,一邊疑惑地問著。
『因為早上起床直接走進去淋浴比較方便啊…反正是自己住,高興就好…』
還真是涼平式的My Pace風格回答。『而且我也不會邀請別人來家裡啊…』
「我不是別人喔…」
正要躺上床時就被一隻手給拉住了。然後把我拉到旁邊的坐椅上。
『你當然不是…』
拿起吹風機插上一旁插座,哄哄的聲音再次響起。『你是緒方 龍一,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種舒服得想睡想睡的感覺又再次侵襲了我的意識時,從頭上傳來的溫暖熱度跟著哄哄聲一起消失,我呆呆地眨了眨眼睛。
『好啦,我看你快睡著了…快去床上睡吧!晚安…』
看著我鑽進棉被裡,涼平才從椅子上拿起方才預先準備好的換洗衣服,走進浴室。
大概十幾分鐘之後,浴室的門打開,涼平躡手躡腳地一副很怕吵醒我的樣子,走出房間。
隔壁傳來好輕好輕的吹風機聲音。而我則一個人躺在這張比單人床大上一些,卻又比雙人床小一點的被窩裡瞪著天花板。
大概又過了十幾分鐘,涼平貌似放心不下,又偷偷地進了房間。
『小龍不是很想睡了嗎?怎麼眼睛還張得那麼大?你應該不會認床才對啊…』
就著昏暗的夜燈看了一下平躺在床上的我,涼平似乎沒料到我還醒著,有點嚇了一跳。
「我睡不著…」
我看著他,或許是黑夜的魔力,我忍不住說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心底話。
『睡不著…?』
涼平似乎以為是我早上睡太多了,於是他蹲在床邊,輕輕地摸著我的頭髮。
全然單純的寵暱舉動。讓我緩緩地閉上眼睛。
「不知道為什麼,住在那間慶太租給我的房子裡,我發現自己開始睡不著了…
「一開始是他不在的時候就猛睡,到後來是在他身邊就睡不著,最近則變成很難很難入睡…
「失眠的感覺真的好痛苦…好像一個人被丟在這個世界一樣…連想要躲進夢裡一下下都沒有辦法…
「好奇怪…明明我們那麼親密地擁有對方的身體…但是為什麼在他身邊我就是睡不著…怎麼樣都睡不著…」
忽然,撫摸著我的頭髮的那隻手消失了。不一會兒,一個溫暖鑽進了我的身邊。
對方只是沉默著,然後把我的頭輕輕靠放在他的肩上,以臂為枕,將我抱擁在身前。
被深深呵護的姿勢。我忍不住伸出手攬抱了上去。
『睡吧…以後每晚我都會這樣抱著你睡…你不會再失眠了…』
頭上傳來了那把舒和輕柔的聲音。恍如引人入眠的魔幻咒語。
「嗯…」
淡淡的幽香。終於想起這是只屬於身前這個溫柔男人的特有香氣──
讓我全然安心信任的好聞香氣。
『晚安,小龍…』
輕輕地落在額上的吻,是我落入睡眠之前的最後記憶。
由於隔天剛好是星期六,涼平不用上班,於是那兩天的假日差不多就被我們睡掉了一天半。
很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過癮了,涼平看到我這樣,索性也懶懶地跟我一起窩在被窩裡。除了吃飯跟洗澡之外,我們倆簡直就像無尾熊那樣嗜睡,不分白天黑夜地相擁而眠。
『你知道嗎?我昨晚原本還怕你睡不習慣,想去隔壁打地鋪的,沒想到現在竟然可以抱著你睡…真的好幸福…』
隔天夜晚當我們正準備再次入睡時,涼平忽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語調輕輕的,恍如夢中囈語。
「是嗎…」
其實幸福的人是我啊…因為像這樣安心入睡的日子,已經離開我好久好久了。
『嗯…謝謝你…』
輕輕地吻上了我的額心。『晚安,小龍…』
閉上眼睛,帶著滿足的微笑窩在男人單薄卻溫暖的胸前。
謝謝。晚安。我在心裡這樣說著。
直到星期天的晚上,涼平開車載我回去慶太租賃的屋子。他沒有上去,我要他留在樓下等我。
「放心…我只是上去拿些換洗的衣服,馬上就下來…」
體貼的他並沒有開口,但我卻能從眼神中看出他的不安。「等我一下就好…」
『嗯,慢慢來吧,我等你。』
和和的微笑,帶著對我的寵溺與包容體貼地回答。我回望著他點了點頭。
十分鐘後我拿著簡單的旅行袋再次回到車上,車子朝著雖然只待了兩天,卻隱隱已然有種親切歸屬感的熟悉方向,往前方駛去。
“慶太,我遇到涼平了,現在住在他那裡…你如果回來再跟我說吧! 龍一”
在車上,我用放在旅行袋裡的手機,送出了這樣的訊息。
之後的日子就像這樣,我通常都住在涼平那邊,除了那些慶太傳訊給我說可以待在仙台的那幾天,我就會回到另外一個屋子裡。
就像是失衡的侯鳥,我分不出哪邊是寒冷的冬季哪邊又是合該眷戀的春天,只是每個月裡固定這樣習慣性地來來去去。
我一直在想慶太或許哪天就會突然放棄了,畢竟我知道其實他跟那個透過美緒認識的插畫女孩交往得很順利。然後可能我就會平平穩穩地在涼平這裡待了下來…
但是不可否認地在那些沒有收到簡訊的日子裡,偶爾還是會有種莫名的失落感,在我措手不及的時候,狠狠地劃過心底。
然而我所以為的事情卻始終沒有發生。每個月至少會收到一次慶太傳來的訊息。然後每一次我總是忍不住會回到他身邊去。
同樣的事情也發生在面對涼平的時候。我以為就算他再喜歡我,總有一天他還是會選擇放棄。畢竟我的心,無法為他留下。
但是當那些聽著慶太熟睡的呼吸聲,獨自被留在清醒的夜裡,我又不禁懷念起在涼平懷中安睡的夜晚,他體貼卻不帶壓力的關懷與寵溺。
然而他只是什麼也沒說,每次都默默地載我來到慶太這裡,直到我傳訊給他時再自然地接我回去。
我只能說我很依賴涼平的陪伴。一個愛著我卻又不能愛我的人,那是對我來說,最適恰不過的親密,也是最奢侈的願望之一。
於是在這樣相依唯命的生活裡,我漸漸地回到以前的自己,什麼事都會跟涼平訴說,只除了那個我絕對不上醫院的最終原因。
所以家中總是存備著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成藥,包括阿斯匹靈等止痛劑。即使偶爾我感冒發燒時涼平總是不免想要帶我去醫院看診,但每次都被我用”我害怕醫院,那裡會讓我想起失去一個人的可怕感覺”做為理由搪塞過去。
但其實我只是想要忘記那個存在我體內不知何時就會開始倒數引爆的炸彈。我想把每一天都當成是最後一天,用力地記取與感受,那些發生在面前的快樂與痛苦。
就當我以為我能夠幸運地避開死神的追擊,開始對於未來重新懷有期待的時候…
我才發現祂卻早已手持黑闇的幡旗,在暗處裡招喚死亡朝我而來。
張開眼睛,我抬手擦去從眼角不小心滑落的淚滴。
之後的事,就如同我所說的,你應該都已經知道了。
我叫緒方 龍一,今年27歲。以上就是我的故事。
很討厭又很過分對吧!抱歉讓你失望了,畢竟真實的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又軟弱的人。一直以來我都在利用這兩個男人對我的感情,然後造成我們三個人之間無解的痛苦。
我無法去恨誰,甚至對於上天也是如此。我知道這就是命,人生無常,在這些遽變中一夜長大的我,早已比別人擁有太多美好與幸福。
只是…我還是會有些遺憾──
遺憾有些事情,終究還是發現得太晚。
在閉上眼睛之前,我再次看了一眼窗外的風景:
幾萬英呎的高空之上。最接近天堂的距離。窗外的白雲圍繞著機身。早已離開先前那個早上還在的城市好遠好遠。
好累了…這次我是真的要睡了…
將頭埋進蓋在身上的外套裡,衣上還帶著淡淡的好聞的熟悉氣息。
(我只希望我的祝福和思念,不論在哪裡,都能如願送到我所愛的人身邊…
雖然我還是選擇了離開,但我的愛,不管到哪裡都將因為心中的那個人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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