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談他的書。他太有學問,追不上他。談他的書,只會讓自己好蠢。對他的書只能隔靴搔癢,或者根本搔不到癢處,倒不如由您自己來讀,反倒比我更能心領神會、更能提綱挈領、更能滿載而歸。讀他的書,我也滿載而歸,只是,篇篇錦繡,字字珠璣,每句都是重點,讓我無法提綱挈領,我不得不照單全收,重得把我壓死了。
那就談他這個人吧!他真體貼,這麼讓步,這麼瀟灑。談「人」可以隨意,不像談「書」有我攀不上的學院門牆。只是談「人」談何容易?如果我有能力談人,我早就去當小說作家與電影編劇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卓越詩人(鄭烱明先生)的兒子。可是,說他是「卓越詩人的兒子」就跟說他是「詩人的卓越兒子」都對又都不妥,都只對了一半。問題出在我胸無點墨(「胸無點墨」這幾個字還是偷我朋友彰化才子楊松風的字句),一時找不到適當詞彙修飾詩人父子,重複使用「卓越詩人的卓越兒子」未免太單調太呆板太笨拙,人家會以為他交友不慎,可能誤會他品味低劣,啊呀,我可不能害他。人才卻常常被我陷害。幼年,我被蔡明亮導演刻意拉拔,他知道我在舞台上會怯場,特地把我邀到住處由一位攝影師事先拍攝成錄影帶,將來小劇場演出時,其他演員當場上台,跟我有關的只要由幕後工作人員播放錄影帶的畫面就行。無奈我事先就不行,NG多次依然舌頭打結又聲音發抖外加忘詞,害得蔡明亮原本一鏡到底、一氣呵成的影像被迫剪輯切割得非常細碎為我藏拙。
我要怎麼描述這本書的作家呢?既然朋友們都說我沒有生活、只有電影,樣樣都是借用電影、文學、劇場來解釋我的行為、來印證我的生活,我就從「借用」開始吧!先借用跨領域(電影、劇場、美術……)藝評人貧窮男(田國平先生)的評述,說Ryan照顧所有的台灣電影並延伸到所有的華語電影,在台灣無出其右、無人能及。我覺得Ryan投注的不僅是「時間」與「熱情」,他還必須克服「空間」上觀影條件遠不如台北大都會住民的難題,以及不因為影片數量過多、很多影片片長太長而預設立場、未看先就鄙夷、割捨的那種偏見與歧視。他非但有驚人的毅力與過人的體力,更珍惜資源一律寫成非比等閒的論述,為每部電影也為台灣電影史留下最珍貴的記憶與記錄。
既然他跟我都愛電影,又對我過譽溢美,我不免想入非非。他比我年幼幾歲,讓我想到彼得.格林納威(Peter Greenaway)對雷奈(Alain Resnais)的推崇,想到法斯賓達(Rainer Werner Fassbinder)對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讚美,想到溫德斯(Wim Wenders)對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稱頌,偶被謳歌的一方固然都是電影大師,另一方個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何況,我又不果真是雷奈、費里尼層級的人物,害得蔡明亮吃盡苦頭不止一回。唉,或許比較像是高達(Jean-Luc Godard)格外賞識尼可拉斯.雷(Nicholas Ray),我大概就是那個偶有《琴俠恩仇記》(Johnny Guitar)與《養子不教誰之過》(Rebel without a Cause)佳句的尼可拉斯.雷,他卻恍若高達,隱惡揚善,原諒我所有的缺點跟笨拙,重要的是,我遠遜他,如何敢為他的書寫「序」呢?
他待每個人都好。好電影的DVD,還有好書好文章,他都會送大家分享。他自己已經夠好夠傑出了,他是那麼不自傲。
被他嚴厲批判的電影,無論怎麼壞怎麼糟,他都別具慧眼,找出種種的優點;被他格外肯定的導演,他會看出其他稱好叫絕的人士看不出的深層華采,經過他全方位觀照種種光芒璀璨後,也會奉上瑕不掩瑜、在所難免的小疵、敗筆與遺憾(所以他沒有把楊德昌與侯孝賢造神,而是成果輝煌與任何美學都有不足之處並置)。他的電影論述不是忙著把人分類為善惡兩極、愚智對立,是貨真價實的電影理論與電影批評,而非一般市場上的影話(Film Review)隨筆。
他看每位導演的現在(作品),更延伸到他們的過去;看菲林膠捲材質的Films,更拓展到TV與Video的創作。他不設門檻,他拓寬了電影的定義與範疇。他還把每位導演(的電影)跟其他導演比較,也跟外語片對照、呼應。讀他這本書,額外收穫與附加價值恍若一本電影史與一套電影百科全書。
每篇文章的標題他都精於畫龍點睛。且看,〈青春的軌跡.時代的印記〉、〈高潮之後的碎浪〉、〈透視未來的曙光〉,珠玉般的字句,意趣雋永的哲思,還附帶悄悄押韻呢!或是〈沒有終點的起點〉,或是〈再見,楊德昌〉、〈蔡明亮的21世紀〉、〈侯孝賢的往日情懷〉、〈李安的色與戒〉、〈鴻鴻的詩意科幻樂園〉……讓我情不自禁要拿來媲美James Monaco的《雷奈》(Alain Resnais)一書同樣出類拔萃的標題:《廣島之戀》是False Documentary;《去年在馬倫巴》是True Fiction;《穆里愛》是Bad Memories;《戰爭終了》是The Struggle Continues;《我愛你,我愛你》是La Vie de Montage;《史塔維斯基》是The Pyramid;《天意》是The Play of the Drama!
「他們總是混淆、他們常常徬徨、他們無端迷惘、他們無可避免地一再失落……」「小雲這名字保留了下來,過世的阿才的名字與精神也保留了下來,《惡女列傳之「猜手槍」》與《嘜相害》中的邊緣女性對警察的反感╱敵意也保留了下來,悄然出現在林靖傑導演的劇情長片首作《最遙遠的距離》一隅。」(「悄然」這兩字簡直是盡得風流的神來之筆!)他果然兼治文學與電影,閱讀他的電影論述,同時享受著欣賞、品味文學著作的情境。
他說楊德昌電影《海灘的一天》裡的兩個女性角色,「蔚菁(胡茵夢╱胡因夢飾演)的成就,代表著佳莉(張艾嘉飾演)的嚮往;佳莉私奔的叛逆,卻彌補了蔚菁當年無法做到的遺憾。」拜讀得讓我喜極而泣,也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一些年前,我有幸先後跟香港的評論家們(金炳興、羅卡╱劉耀權、羅維明、李焯桃、張偉雄)相識,他們對於雷奈1963年電影《穆里愛》(Muriel)裡的年輕男主人貝納(女主人是他的繼母)與中老年男客人阿風的描述是,從來沒去過阿爾及利亞而頻頻說謊的阿風,是去殖民地阿爾及利亞當兵而噩夢一場、回法國後拍攝這個那個的貝納的「未來」,年輕的貝納卻是不堪回首的阿風的「過去」。我一天到晚說我多麼迷戀雷奈的、費里尼的電影,又常扯雷奈電影深深影響了楊德昌、王家衛、彼得.格林納威、侯季然(《有一天》),我卻像白痴一樣沒看見、沒想到蔚菁與佳莉的互補恰似阿風與貝納的對照!就像蔡明亮待我這麼好,我卻從來沒有寫出「蔡導的作品永遠在幫台北做記錄,從西門町、中興百貨騎樓、火車站前的天橋、到福和戲院,那停滯而精鍊的影像,正沉默地藉由橫向的空間訴說,呈現大台北都會在縱向歷史時間長河裡的微妙變遷」這樣的字句。
他的文章感動了那麼多人。他的見解啟發了那麼多的心靈。他的論述輝煌了電影批評的園地。對他,我久仰大名卻素不相識。2008年有一天他主動跟我打招呼,還體貼地要跟我合影留念。那瞬間,我彷彿醜小鴨變天鵝、灰姑娘成了公主,或是潦倒書生遇上貴人提攜。我突發奇想,既然人人都愛慕他、都敬重他,我就不應該跟他平起平坐合照。何況,就算我希望在人生的舞台上人人輪流當主角,但是他比任何人更像也更應該是人們共同的(甚至唯一的)主角。於是我請求拍攝的那位先生用我的背面或側面去搭配、去襯托他的正面。他跟我都熱愛電影,好電影看多了,如果他跟我拘謹地都是正面望著鏡頭,多麼呆板愚蠢啊!何等單調無趣啊!
我自己上一單元裸體被拍攝的創作或許尚未結束,但遲早接近尾聲;因為遇見了他、被他的才華也被他的慈惠、溫情、善意深深感動,竟啟發了我、也開展了我下一系列被拍攝的創作的靈感。從此,我一次又一次地延續這番理念、這般構圖,去跟陳博文(楊德昌電影的剪輯大師)、去跟黃明川(集畫家、藝評家、紀錄片╱劇情片╱實驗片導演於一身的奇葩)合影,有些朋友甚至認為跟電影《不散》中蔡明亮的光頭與我瘋亂長髮的背影互通聲氣。蔡明亮給我的是機會,鄭秉泓給我的是啟發。
謹以本文向本書作者(作家、影評泰斗鄭秉泓)致敬。
李幼鸚鵡鵪鶉 2010年5月4日寫於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