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87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年初才代表法國角逐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的《巴黎不打烊》（Fauteuils d’orchestre），出乎意料竟是一部洋溢著些許日本趨勢劇味道的法國輕喜劇，那多線敘事的大堆頭賀歲風格，不免讓影迷們想起去年金馬影展的神秘驚喜電影《有頂天大飯店》。我之所以把《巴黎不打烊》與日本腳本家三谷幸喜自編自導的兩部作品《有頂天大飯店》及《心情直播不NG》串連在一起，可是其來有自。《巴黎不打烊》的導演兼編劇是有著四十年的編劇資歷的丹妮艾拉．湯普森（Danièle Thompson），她跟三谷幸喜一樣以喜劇起家，近年也不約而同跨足導演領域，包括其導演處女作《聖誕蛋糕》（La Bûche）及《緣來有轉機》（Décalage horaire）、《巴黎不打烊》共三部作品，皆與兒子克里斯多佛．湯普森（Christopher Thompson）合寫劇本。
起初，丹妮艾拉．湯普森透過知名義大利配樂家Nicola Piovani甜美的音符，伴隨銀幕上優雅的巴黎景緻，揭開《巴黎不打烊》的序幕，帶領觀眾逐一檢視片中或是偶然、或是刻意碰撞交織的人際網絡。對演奏意義感到困惑甚至茫然的鋼琴家，渴望突破現狀的當紅電視肥皂劇女星，即將拍賣所有收藏的老收藏家，與老收藏家有著長年心結且為背痛所苦的學者兒子，即將退休的劇院門房太太，這幾個原先宛如孤島般互不往來的角色，卻因懷抱夢想的少女潔西卡的來到，發生了化學作用，而所有不可思議的奇蹟，全都發生在「奢侈品天堂」蒙田大道的綜合劇院，及對面那間隨時可見藝文界名流出入的咖啡廳裡…。
一部成功的多線敘事電影，並非單靠純熟調度與華麗影像（或是刻意利用手提攝影塑造出不安定的紀實質感）的串連而已。更重要的，永遠是來自創作者，當他們冷靜地剝開那層永不停止天人交戰的道德焦慮外衣後，對最低度人性良善本質的敏銳觀察，那是誠然的悲憫，還有一份寬容。《巴黎不打烊》沒有勉為其難或百般算計的心機操弄，尤其相較《衝擊效應》（Crash）聲嘶力竭卻醜態百出，那結構嚴謹又對仗工整的劇本（簡直可以當作編劇班的教學範本了）不只是為了花俏而多線，更不是為了趕流行才來交錯。就如同丹妮艾拉．湯普森透過女演員對舞台布幔升起前人性百態的三言兩語觀察，表面上一派輕鬆，實則無比尖銳地傳達了來自她的「豁達人生哲學」。
每場戲開演之前，總是有些位置較遠的觀眾習慣拚命往前擠，等真正坐上正廳前座，卻又發現這未必是看戲的最佳位置。就如同人們往往抱怨得不到他們所想要的東西，然而有時只要轉個角，卻會得到意想不到的收穫。所以，被收藏家父親譏諷一毛不拔的學者兒子，終於在拍賣會場舉起了手參加競標；而原本要把所有的回憶拍賣掉的老收藏家，終究還是保留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另外，被未婚夫拋棄的潔西卡得到了真愛，潔西卡的祖母也在半世紀後收到念念不忘的玫瑰花，女演員則獲得大導演的青睞，鋼琴家與妻子以相互讓步的方式讓雙方總算得已喘口氣…。即便每個角色的歸屬都在意料之中，即便類似的感動對觀眾來說並非創新，丹妮艾拉．湯普森仍以她纖細而幽默的感性，描述了藝術與人生之間，荒謬又神奇的偶然與巧合。丹妮艾拉．湯普森把她最熟悉的劇場與電影經歷，幻化為一幕幕先苦澀後柳暗花明的甜美，所有的不順遂與困惑，往日的辛酸與不快，就在尾聲那場音樂會（音樂）、舞台劇首演（戲劇）、以及富商收藏的拍賣會（藝術品）的同步進行中交叉拼貼，然後優雅地昇華。種種戰戰兢兢的微小善意與讓步的釋出，種種命定般美好又廣闊的交相呼應，不禁讓我想起了去年底甫過世的多線敘事大師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他的代表作《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裡地震過後的洛城眾生相，不也放射出如是人生風景？
《巴黎不打烊》有著自1945年馬塞勒．卡內（Marcel Carné）悲傷到了極點的戰後詩意黑白經典《天堂的小孩》（Les Enfants du paradis）以降，對劇場╱人生最細緻的觀察。飾演少女潔西卡的法國當紅女星瑟西．迪．法蘭斯（Cécile De France）活力四射的投入，以及飾演鋼琴家之妻的義大利影后羅拉．莫蘭堤（Laura Morante）的真情演出，皆相當令人難忘；而本片編劇之一克里斯多佛．湯普森親自下海飾演的大學教授，以及美國大導演薛尼．波拉克的特別現身，也算是小小驚喜。此外，當年以法國瘋狂賣座喜劇《時空急轉彎》（Les Visiteurs）裡的善心婦人（兼飾演公主）角色大放異彩，近年則轉往導演領域發展的法國喜劇女星瓦萊麗．樂梅西埃（Valérie Lemercier），這回把那位當紅肥皂劇女星可愛逗趣又容易抓狂的性格詮釋得絲絲入扣，簡直就是為她量身訂做的角色。
更值得一提的是，瓦萊麗．樂梅西埃在片中有場和薛尼．波拉克飾演的大導演聊天的戲，提到無緣和法國新浪潮大師楚浮（François Truffaut）合作，沒想到這段對話，可是有著弦外之音哩。因為丹妮艾拉．湯普森還真找來曾與楚浮合作過的老牌女星妲妮（Dani），飾演即將退休的劇場門房太太，甚至安排了好幾場不經意的隨歌起舞，為這個曾經夢想成為女演員，最後與一群優秀演員相處半世紀的劇院門房一角，注入一股微妙且複雜的深度，既是真誠的致敬（向妲妮本人，向已逝的楚浮），也是形式上精緻的呼應（對照片中潔西卡的祖母那句口頭禪「因為喜歡奢華卻負擔不起奢華的生活，所以選擇在奢華中工作」），更是感性而美好的謝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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