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時候倪夏戀鬧得風風雨雨,倪敏然的死因更是眾說紛紜,宛如新版羅生門,媒體屢屢報導的「三樣東西」匪夷所思,然而隨著夏禕從日本返台在機場發飆、記者會落淚到隔天大逆轉的和解,整件事非但沒有如演藝圈大哥向眾家媒體宣告「落幕」般地結束,反倒讓電視機前面的觀眾更加迷惑。到底夏禕戲劇性的轉變為何?
這讓我想起迷了好一陣子的影集《Desperate Housewives》,從一開始以為只是變奏版本的SATC+美國心玫瑰情,到後來卻是越演越懸疑如「藍絲絨」、如「雙峰」,角色越生越多,情節越變越複雜,追到第二十集,編劇才總算賞了觀眾幾個重要線索,讓真相隱約浮現。但也只是浮出一點點,還有很多謎團待解。其實看著故事的蜘蛛網越織越大,影集開場的自殺謎團,已經越來越不重要了。或者說,那只是一部份,只是真相的一部份。
就像倪夏戀精彩的地方,不只是夏禕到底有沒有墮過胎,不只是七先生是否為禕自殺,很多因這件緋聞而燃燒的點點小火星,其實更有趣。夏老師到底有沒有入圍過梅花獎?她說高一鳴的兒子偷她腳踏車是真是假?她是不是常向別人借錢不還?還有那些忽然間跳出來說被倪敏然附身的過氣藝人例如倪賓又是怎麼回事?還有當年黃金拍檔時期意外走紅現在卻很落魄的兩百塊、還有倪敏然以前跟張菲長達二十年的心結…。假如把這些洋蔥全部一層一層剝開大概可以剝出遠遠超過一部電影的長度吧?
在此同時,看到了伊格言入圍今年坎城影展競賽的新作《Where the Truth Lies》,講的剛好就是娛樂圈的真相與謊言。想來其實也不意外,伊格言早就藉著《意外的春天》裡的一樁意外事件,揭示了受害者所戴著的悲劇面具下,更驚人的秘密與謊言。所以假如把倪夏戀或《Desperate Housewives》交給伊格言來拍,應該會出現另一番風貌吧。
其實我常幻想阿特曼會把2004台灣總統大選前後荒腔走板的鬧劇搬上銀幕,我也幻想過伊格言幫台灣拍出一部紀錄228或白色恐怖或美麗島事件,或是關於中港台兩岸三地的身份認同的電影。不過這顯然是我在肖想,而且短期內又看不到《Where the Truth Lies》,所以還是乖乖講一下《A級控訴》Ararat吧。
相較伊格言過去的經典,雖然《A級控訴》在影像上稍嫌蒼白做作、紛亂多層次的敘事枝幹也被過度肥大的野心壓得營養不良,但《A級控訴》還是輕而易舉地擠進我的去年度佳片榜。
伊格言過去的作品都是以家庭關係為核心,小小地向外輻射討論個人、歷史、記憶、身份認同等問題,由於主題凝聚而精鍊,人物少、對話不多,所以很容易在剝洋蔥般「逼近」真相核心的同時,營造出緊扣人心的張力。這次《A級控訴》涉及歷史傷痛、戲中戲,格局拉闊至龐大的史詩SIZE,彷彿集其大成般再探伊格言永遠執迷的個人身份認同,歷史、血緣、國族是皮膚表層,記憶與創傷則是針筒,伊格言緩緩地注射進去。於是,我們看到《念白部份》及《月曆》裡的錄像(錄影、攝影、照片…這次還有劇本、書籍、畫像)個人旅程及真實辯證;也嗅到了《意外的旅程》中的童年陰影,《意外的春天》的天倫悲劇、《意外的旅程》的戀母情結、《念白部分》的姊弟關係…,這些或逼近或疑似或根本就是亂倫的親情關係,這次有如希臘悲劇般和歷史傷痕被置放在同一象限中,被狠狠地檢視。當然,伊格言素來喜歡的「海關」(《過客》、《色情酒店》)也沒缺席;語言的運用也理所當然地放進去了(戲中戲的亞美尼亞語、繼母繼女吵架時的法語)。
還有什麼呢?歷史究竟是什麼?戲劇化之後,又能反映什麼?把實際上看不到的阿拉拉山乾坤大挪移到景框中,觀眾知道或不知道又如何?就像片中半土耳其裔演員對拉菲的回應:「沒人在乎」一樣,看戲的觀眾離開戲院後,多年以後想起伊格言的《A級控訴》,第一個念頭是什麼?抱怨伊格言沒把戲中戲的史詩「潛力」拍出來?沒把土耳其的殘暴及美國人的見證拍成另一版做作的《辛德勒名單》(我猜那幾位世界馳名的大美國主義影評人都是這麼想的)。關於一段歷史、關於一幅畫、一齣戲劇、一樁悲劇事件,每個人各有詮釋。是恐怖份子還是義士?畫是未完成還是刻意留白?是自殺還是教唆殺人還是加工自殺?就像拉菲對帶回來的膠捲盒裡的東西所抱持著的信念一樣,人們一直都是為自己所選擇的真相而活著。
戲中戲的史詩悲劇首映會場,充斥著影迷的叫囂與熠熠星光,於是,大屠殺的沈重記憶瞬間被沒入超現實的華麗中。海關人員退休前聽了一個不知是謊言還是真相的故事,決定回家接受兒子的同性戀情;母親心急如焚地趕往機場給予遠遊歸來的兒子真摯的擁抱,讓《A級控訴》閃耀著比《意外的春天》尾聲那道曙光還要刺眼好幾倍的溫柔。這股莫名襲來又略帶一廂情願的閃亮與溫情,是伊格言這次最讓我驚訝的地方。是他失手了?是他妥協了?還是他覺得理當如此?
電影終究是電影,就像身為戰火遺孤的導演,即使義氣重山河地聲稱要把歷史、真相傳承下去,面對敏感時刻,卻總是選擇四兩撥千金以對;就像藝術史教授遭繼女質問她的私生活與她研究中的親密對證,她也只能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地哆嗦著「這不是我今天要談的主題」。
南京大屠殺對半世紀以後的台灣人,對從不覺得自己是中國人的台灣人,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它跟納粹大屠殺之於台灣人的意義又有多少區別?我曾聽一個主修國際人權法律碩士學位的日本女生,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教科書沒教,我們老師說關於南京大屠殺的控訴都是假的…」。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悲劇及美麗島事件,對台灣這塊島嶼上的原住民、本省、外省人,甚至海外華人、港人、大陸人又有什麼樣的意義?有人說這段歷史可以原諒,但絕不能被遺忘,有人從小聽到大聽煩了只想要快快Move on,我一位在國中教歷史的友人,說她的學區多眷村子弟,每次上到二二八那一段,總有學生舉手說「老師,我爺爺說那些都是民進黨編造出來的謊言」…。個體的歷史詮釋權、寬容的史觀與以台灣為主體的史觀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連結?沒什麼非去中國化的問題,重點是在認識中國之前,台灣、本土有太多生在這個島上的我們還不甚瞭解的東西,更值得我們花更多時間去探究。
在台灣,藍色跟綠色間,一直存在著連證嚴法師都化解不掉的心結。沒人有勇氣作出斬釘截鐵的結論,而伊格言的《A級控訴》則在某個層面上為我們提供了更開闊的思考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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