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部連連長找人去打飯菜過來,各連連長趕緊打電話派工差,我又把連裡的人數算一遍,現員一0三,各據點衛哨加起來共二十三個,站兩歇兩起碼要四十六人,據點指揮官五個不能動、支援在外四個、幹訓班受訓五個、伙房和採買四個、總機二個對盯、洽公四、返台休假三、轉診病號二、輪休三,算算可以拉出來構工和訓練的還有二十五人。營長這人看起來粗枝大葉,但算起帳來直精的,幾次被折騰下來,連裡可以動用的人力早就瞭若指掌。他就經常訓斥我們,當個主官連自己的人和錢都弄不清楚,還當個屁主官。想當年,他連卡車有幾個黃油嘴都清清楚楚。說的好像也有道理,人常說,有人有錢好辦事,人和錢都搞不清楚怎麼幹活。我們也就常被他罵地啞口無言。被修理後回去當然得作功課,因此也三不五時就將連裡的人給算計算計,習慣所及,武器、裝備、彈藥、雜七雜八的東西沒事都會點數一番,連豢養的雞狗豬羊都不例外。
下午一點不到,我換上草綠汗衫黑短褲,戴小帽,紮上帆布腰帶,跟著工差在大門前等候上車。
上個月營長剛來時,我帶著部隊跑五千,全身上下跟阿兵哥一樣,就差一雙黑色的球鞋。結果當場被狠刮了一頓,說什麼耍花槍、標新立異,相當沒面子。當時我是真有了點火氣,沒看我打頭陣跑步嗎?那有佔阿兵哥一絲便宜,真想脫口回他幾句。不過想想,好漢不吃眼前虧,當軍人嘛,該硬時得挺得住,該軟時裝孬、當縮頭烏龜也就過去了。由他罵吧,官大總是有道理。那一陣子他總要把這事提出來唸唸,要幹部吃的穿的用的做的都跟阿兵哥一樣,與士兵同苦共樂。丁連長的故事也一再被提起。丁連長是經國先生小故事大道理中的一段,當年他在外島巡示時,看到一群構工的弟兄,詢問後才在人堆中找到一身泥漿的丁連長,從此這位丁連長成了國軍基層幹部的典範。營長八成就是要我們個個都像丁連長一樣,以身作則吧。
卡車果然一分不差地到來,經過營長這些時間近乎蹂躪的要求,一向有些散漫的駕駛兵有這等表現的確讓人耳目一新,這老粗弄起部隊來還挺有一套的。卡車中規中矩開動,按時接了營部連和兵器連的人,開往工地。
一點半,各連工差到齊,我問了工地的工兵弟兄一些情況和注意事項,找到了工具,先集合大家勤前講話︰
「各位弟兄大家好,我是一連連長趙揚生,今天由我帶班,大家要搬石頭,就是把各位左手邊那幾落土堆中的石頭挑出來集中在旁邊,等卡車來時再搬上車。這裡有手套和工具,等一下每人拿一支,工作時要注意安全。」
一堆人散開,到前面拿了手套和工具,遊魂似的飄到土堆上挖起石頭來。豔陽下,不時傳來金石碰撞的聲音,一群人踩著自己的黑影蠕動著。那幾落土堆像一座座小山,沙土中埋著石頭。不遠處一個大山洞,鑽刺的聲音斷斷續續劃空而來。我操起一支鐵鍬上了土堆,跟著阿兵哥耙掘起來。浮在表面上的石頭好處理,直接嘿咻嘿咻就滾到預定的放置地點,但沒多久土堆表面就看不到石塊,得用鐵鍬去挖掘。那鐵鍬也很特別,頭和柄成九十度,頭的部份尖嘴濶尾,像隻攻擊人的眼鏡蛇,我們就用那尖嘴把石頭自土裡撬起來。
沒多久,營長來了。我放下鐵鍬迎了過去,報告狀況,跟著他在工地四處轉了一趟。二點不到,旅長果然坐著吉普車到來。之前阿兵哥還三兩成群邊聊邊撿,這時倒很識相地低著頭猛挖,一副很認真的樣子。你不得不佩服他們的識時務,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訓練有素的部隊就是得長眼。
旅長熟門熟路的到處看,劈頭就說:
「鐵剛,很不錯,早上才講,下午早早就上工。但這工作沒有想像中容易,之前五、六營都有派人來撿石頭,卻老撿不夠,弄得前線工地常常開天窗,工程做做停停。原本考量你們守海防勤務重,不想麻煩你們,看他們搞了幾個月了都沒搞好,只好請你們出手幫忙了。」
旅長一路向那大山洞踱去,我和營長在旁邊後面跟著,他比手劃腳地繼續說:
「今天下午先撿八車,以後數量會隨工程增加。你們搬的時候要分好,不是大大小小全堆在一塊兒,這麼大的塊石放一堆,差不多一隻手舉得起來的算中塊石放一起,那些都是砌坡崁用的,實在太大的找幾枝大磅棰敲敲。有時候工地還要碎石,扮漿用的,也另外放,有當然用撿的,沒有的話就用塊石敲。每天的需求都不一樣,前一晚會通知你們營裡。卡車是一輛黃色的老百姓車,晚一點就會到,早來了八成也載不到東西。揚生,要弟兄們加把勁兒。」營長囉囉嗦嗦講了一大串,大氣都不喘一下。
我在後面連忙應聲答「是」。旅長竟然直接進了山洞,裡面光線暗昏,從亮花花的太陽下突然闖入,眼睛還不太適應。鑽刺的聲音卻尖利許多。又走了幾步,發現黑暗中濔漫著煙塵,矇矓中遠遠看見一盞大燈。旅長說:
「這裡在打坑道,工兵每天鑽孔塞炸藥爆破,清出來的土石剛好用來施工。但各單位都在趕進度,石頭再多也不夠用,因此你們的責任很重,工程的成敗全靠你們了。」
弄了半天這才明白,那幾堆土山不是原本就在那兒,而這個大山洞也非自然天成,是由工兵弟兄一點一滴打出來的。過去住在曲折扭轉的大坑道裡只會抱怨潮溼,倒沒想過它是這樣來的。
旅長盤桓了一陣,交待要注意安全,又到海邊看工程去。不久,營長也走了。
石塊越聚越多,大約過了一小時,已在一旁累積成另一座小山。心裡嘀咕著,大官們就是喜歡大驚小怪,這不是一大堆了嗎?撿個石頭也說的跟打仗一樣。吸了口氣,大聲叫喚:
「注意——」阿兵哥們紛紛立起身看過來,「所有人休息十分鐘,稍息後開始動作。稍息——」
就在部隊休息完剛上工不久,一輛大卡車開了過來。司機下車,我走過去哈啦,果然是來載石頭的。把人聚攏,搬石頭上車。車身畢竟有些高度,阿兵哥在車後墊了幾塊平整的塊石,兩三個人一組,一起大喊「一、二、三——」奮力將石頭擲上車去,車上另有幾個人將石頭向內推疊。
司機一會兒喝斥著戰士動作輕一點,莫砸著車,一會兒咒罵炎炎的日頭,數落五、六營那邊的施工單位,後來連旅長他都頗有微詞。我先還伊伊唔唔應付,這時可不太敢接嘴了,就笑笑算是禮貌吧。這傢伙頭大手腳長,卻小鼻子小眼睛的愛計較,似乎對誰都有意見。
車裝滿石頭離開,壯觀的小山頓時萎縮了一半。天哪,一車就去一半,八車不就要四座山才成。腦袋馬上浮出「坐吃山空」的警語,立刻將休息時間減半,大家喝口水,趕緊鑿山堆山,以免頭一天就出洋相。
石頭山又漸漸疊高,原本幾座土丘矮了半截。但車子一來,石頭山又缺了一半。我們就在挖丘補山中反覆掙扎。不知不覺中,太陽西沉,紅霞映滿天空。不斷追趕中將第七車裝滿,我們的石頭山所剩無幾,要再加把勁兒挖足一車的量,今天的目標就達成。土山越到下面泥土越多,石塊越難挖,但還是得打起精神作最後的衝刺,勝利是屬於堅持到最終一秒的人。儘管天要黑了,拼夜工的經驗我們倒是挺豐富的。
(未完待續)
本文獲得國軍第三十九屆文藝金像獎小說類金像獎 九十二.十一.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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