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妳常拉著我的小手逛夜市；長大以後，我們卻經常連吃個飯看場電影的時間都沒有，即使妳常會說小時後的我好乖，知道家裡沒有錢，即使再渴望玩具也會看一看摸一摸然後再放回去。
我們走過好多難過的日子。
有爸爸愛賭到家裡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母女倆在客廳裡點著燈，剪著鞋底的線，一角二毛數著過日子，可是妳卻總是沒有虧待過我，就算是要借錢也要讓我唸最好的學校，妳說，妳原本可以唸大學的。
不知道是不是期待有多大，就註定失望有多大。
所以，我曾經讓妳很驕傲過，沒有拿過前三名以外的名次，家裡總是擺滿了獎狀，演講作文繪畫或是學業上的，除了不能是兒子這件事外，和無法擋在爸爸的拳頭前面的懦弱，可是妳說我很好，是妳最寶貝的小公主。
妳離婚後，外公總是借酒發瘋想把我們母女趕回去，因為他說很丟臉，所以就算是不擇手段要把錢踩在腳下說是妳偷的，然後拿刀砍妳也無謂，我其實一直不懂，為什麼妳總是要那麼委屈。
且妳總是教導我要那麼卑下，所以明明是同學家裡有錢看我們家單親家庭不起，她可以隨便問候我的家人，我卻還是不能和她吵架，只能任她惡作劇把刀片放在我椅子上，然後妳還要到學校道歉請她喝飲料，因為妳說我們家沒有爸爸。
就算我的書讀的再好又怎樣，妳知道嗎？我們導師跟我最好的朋友說，我們家是不正常的家庭，因為妳還會跟已經離婚的爸爸往來，所以要跟我絕交，因為這樣的環境是教導不出什麼好小孩的。
就算是我的獎拿的再多又怎樣？因為爸爸賺的錢永遠沒有其他的伯父多，所以奶奶說我們沒有用，就算我拿自家開的雜貨店的養樂多喝，堂姐說我偷她們家東西，妳可不可以教我要怎麼讓一個唸國小的孩子不恨，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不要這個姓氏，所以妳要我怎麼假裝沒事，原諒老人小孩，然後回去吃團圓飯，他們不是我的家人，我永遠都做不到妳那樣溫柔寬容。
從很小我就知道了，就算我在妳心中真的是第一位，可是妳還是永遠都不能真的在第一個時間為我做些什麼，因為現實不容許，所以我就算在外面車禍受了傷，不敢打電話回家，妳沒辦法來的，癌症的外公和老年癡呆症的外婆都需要妳，有的時候，我累積了多少淚水，卻都只能在妳面前一再緊繃。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不會說我媽媽說，應該是從所謂青春叛逆期開始，我開始懷疑妳說的一切就真的是對的嗎？我再也不相信那些妳從小教導我的道理。
「如果沒有妳爸很愛賭，我們離婚了，我就不可能可以這樣光明正大的回娘家照顧自己的父母，子欲養而親不在是多少人心裡的痛啊，可是我卻這樣幸運得以無牽掛的兩全。」
「我不需要兒子來為我擋丈夫的拳頭，因為我有個全世界最貼心的女兒，即使她偶爾會和我吵架拌嘴鬧脾氣，我也覺得很幸福。」
那時候的我，都忘了妳的心有多麼的溫柔，而從小妳總是跟我說，平安就是福，我們不用強求什麼，都還活著就夠了，退一步就是海闊天空。
我甚至曾經以為革命反叛吵贏了的就是真理，恨透了那些委曲求全，就讓我幾乎不能考高中，甚至必須在考慮經濟狀況下去唸高職，放棄唸大學的夢想。
一直到我在外面也跌得很慘後，才終於在第二次休學的時候，妳哭著跟我說對不起，家裡沒有錢讓我唸書的時候，這次換我拍拍妳的肩膀說，沒關係，人只要有心，可以走到盡頭那端的路很多條，多看些風景也沒有什麼不好的。
「別人或許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但是妳是我唯一的孩子啊，我唯一的願望只有妳平安健康快樂就好。」
妳捧著藥坐在我病床邊勸我吃藥的時候這樣說，那時候，我看著妳，第一次發現妳變得好嬌小，整個人蒼老好多歲，我很想跟妳聲對不起，媽，妳怎麼可能對我完全沒有期望呢？那是因為我讓妳不得不把有期望都收了起來化為最微薄又最偉大的媽媽的心願。
二十歲那年，妳說要給我一個完整的家，所以妳在外公外婆過世後，回到了爸爸的身邊，甚至拿出所有的積蓄給他做生意，最後賠個精光不說，更別說在某次爭吵後，妳又被他打斷了肋骨。
我每次面對妳的哭泣，除了勸和閃躲到最後的怒吼哭泣，已經無法面對那個歇斯底里到面目全非的妳，不知道愛情觀念是不是也是會遺傳的？所以，我們倆個血液裡最像的竟然是固執到成一種偏執的模樣。
確定保不住外公外婆留給我們的祖產，住了近二十年的房子，那些回憶都將在一瞬間消失不見時，我請求妳們買回來，爸爸挾著他對外公的怨恨，說我是為了爭奪家產，而妳說我嫉妒妳的幸福，那近半年的狀態，我幾乎是有家歸不得的狀態，把所有的難過都鎖在心裡。
不過還好，最後妳終於想起妳對我的愛，那段日子的妳，是別人假裝來騙我的，即使妳好長一段時間都學不會說話的藝術這件事。
那時候我根本不敢跟妳說，我其實交過男友，且流過產，並為了沒流乾淨這件事，是如何沒打麻醉針躺上手術台的，然後沒調養好，又是怎麼面對一堆心碎神傷的背叛，因為這樣的我，不會是妳想要為她驕傲的那個女兒。
那年的母親節，當妳說，我很沒用，只敢找咖啡館一小時八十元的工作，而不敢把所學的建築應用的時候，我只能哭著道歉說，對，我很沒用，是個失敗的女兒，書唸到休學，身體亂七八糟，又沒辦法像別人家的孩子一個月賺四、五萬，所以要讓妳去菜市場工作到手脫臼。
曾經想過個性裡的倔強到底是遺傳了誰？我後來就算工作到從山上跌得亂七八糟，腳有一星期不能走路，然後夜裡狂發燒，還要日夜加班，也不曾在妳面前哭過。
但是，媽，我真的還是好愛妳。
那次我從桃園回台中，妳在餐桌上幫我準備好一堆小菜和水果要讓我帶回來，然後就留了紙條去上班了，紙條裡句句都是關心和交代，最後寫著妳要記得，媽很愛妳。
坐在客廳的那個我掩著面哭了，像是回到那個和妳大手牽小手的小女孩，那個早上坐在梳妝台前，讓妳每日綁著公主頭的小公主，妳從來不會幫我綁其他的髮型，就算是我抱怨過這樣的一成不變，妳總是很開心又驕傲的說，因為妳是我的小公主啊，而我家小公主是這樣聰明漂亮可愛，而我這輩子可以生出這樣一個比我聰明的女兒真的就是心滿意足了。
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把自己照顧好，而家裡的狀況也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時好時壞的，總是沒辦法在好事上高興太久，因為壞消息會在下秒鐘接連擁上。
最糟糕的是，妳那最微薄的願望，我連個基本都沒有做到。
但是即使我這麼爛又這麼笨又非常糟糕，妳還是願意打電話過來，然後跟我說。
「妳不要哭，天塌下來都有媽媽幫妳擋著。」
那瞬間，我突然發現，全世界最偉大的是妳，比天都還大，而為了什麼偉大，因為妳生了一個全世界最笨最糟糕的女兒，可是妳還是把她當成寶那樣疼著。
今年的生日禮物，我送了妳一串母子珠的珍珠項鍊，因為這二十三年來，我們都像是那項鍊一樣，緊緊纏繞相依為命，即使我知道妳最珍惜的禮物是我高一時第一次要去外地唸書時，那個會唱生日快樂歌的天鵝。
因為我想家的夜晚會躲在棉被裡哭，而妳想我的夜晚會反覆聽著那音樂，只是後來不小心被妳摔壞了，妳難過地問我要去哪買，我那時候年齡輕不懂那299的心意裡是有多少的愛，是我讓最愛我的那個人愛得很孤單。
而這份孤單的愛卻從來沒有枯萎過，甚至更加茁壯，成為整片天甚至整個世界，一直都讓我自由自在的可以哭可以笑，因為有妳的存在。
糖 2004.11.22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