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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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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2014/12/5          原載於金門日報

作者海平


我的父親一直到很年邁的年紀才把我給生下來,因此我甚至還要比我哥哥的兒子還要年幼很多歲;所以我的父親他不太像是我的父親,很多人都會誤認為我的父親他原來應該是我的爺爺。我的父親是清朝哪一個時代出生成長的人,他在他的這一生當中經歷過兩次改朝換代,一共看到過兩次哈雷彗星的降臨。
   就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從很古老時代走出來的人,因此他的很多習慣跟觀念和我們有著很大的不同。就譬如說用鋼筆跟原子筆,我的父親就只是會用握毛筆的方式的握法來握筆;這可惹得我的同學和玩伴們,都非常的感覺到好奇、新鮮和不可思議。雖然我的父親總是會有一些會讓人感覺到啼笑皆非的事情,但是我從他親身經驗體會到的哪一些深刻切膚的離亂感受傷痛,卻是深沉的烙印傳承到我的血肉當中。
我當時所念的是國民黨編譯的歷史教科書,書裡面是極盡醜惡妖魔化清政府的貪瀆無能腐敗,所以才會造成了近代中國面對西歐莽橫、貪婪列醜的曲辱打擊。但是當時的我還尚自非常的年幼,我分不清楚所有的是非屈辱,都概括的要由我們所有的同胞,來共同的分擔和承受。所以當我上到了八國聯軍打滿清的這一段歷史事件的時候,聽到這一段過程後的我,竟然是十二萬分的開心和快樂,我一路跑跑跳跳,一邊興奮得意的高聲唱叫著:「八國聯軍打滿清,打得滿清滿天滿地的飛。」我一路從學校唱跳著跑進家裡,卻冷不防的聽到了一聲爆怒的吼叫聲:「住口!」我見到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的我父親的樣子,他花白的鬍子不斷的在顫抖,他滿臉通紅圓睜著雙眼,怒氣衝天的吼喊著跟我說:「你不準再這樣說,我不準許你再這樣子的說;滿清也就是我們的祖國,你根本就是搞不清楚事實情況,什麼八國聯軍的哪些土匪強盜,他們所羞辱強暴的就是我們所有的中國人。」
   我的父親本命是屬鼠,所以庚子事變的哪一年也就是我父親的誕生之年。我的父親給我所上的這一堂課,教會了我學會了要懂得去進行獨立自主性的系統思考;而且對書本裡面所說的話語也都要抱持住一定的懷疑態度,凡事都不可以全聽盡信,要立足在自我的視野裡去認知事物。而更重要的一點則是他給我建立了這樣的一個觀念---國家只不過是一個虛構出來的神話,唯有文化才是凝聚民眾向心力的最高共識。國家都會有分分合合,朝代也會有更迭替換,但是文化卻是黏合住所有離散眾人的膠合劑。國家會有興盛敗亡,江山不愛永事一主;有著共同文化記憶的我們,我們才是屬於這一個山河的真正主宰。
   在我的記憶裡,我的父親一直都是在過著退休般的隱士生活。他的作息非常的規律,他每天除了讀書寫作之外,他最重要的一個生活重心就是收聽廣播。他每天都要收聽國際新聞的報導,他雖然是身在江湖上,但是他卻胸懷著天下事務的安危。我就是在我父親的這一種習慣之下,我也從小就養成了關注世界局勢演進的習慣,這一種習慣一直到今天我都依然還在維持著,我想這也應該是我這一生當中最不願意拋棄的一種習慣。
   我的父親並沒有甚麼特別的宗教信仰,而我們家裡則除了一些簡單的祖宗祭祀儀禮之外,就不再有其它任何的崇拜儀式。但是我父親卻保有「敬惜字紙」的傳統習慣,他認為只要是書寫過字的紙張就不能夠隨便胡亂的丟棄,就一定得要擺放到火裡去焚燒,這是他對於文字的一種尊重,這也是他對於文化傳統的一種孺慕情懷。這一種習慣也是我父親從傳統文化裏所保留下來的一個習慣,在舊社會裏甚至還會有專門焚燒字紙的「惜字亭」的建築來焚燒使用過的字紙。不過這對於我們來說,根本就不認為是一件需要特別費心留神的事情,我們通常都是隨手就任意的就把字紙丟棄,所以也因此我們不知道是挨過了多少頓的罵;但是,事實的情況往往都是我父親自己默默的去撿拾起字紙來,然後他再一個人安靜的拿著去焚燒。
   由於這一種對於文字近乎崇拜的敬畏,所以我的父親特別的對簡體字有著相當大的反感;他對於用簡體字書寫給他的請柬一概都不給予搭理。也就是基於他對於漢文化的這一種尊重,所以他在異國他鄉,欠缺資料可以考察的情況之下,他花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寫成了一篇《中文形音義之意義》的一本小書來,他還把他的書稿給投寄到台灣來,希望可以能夠得到發表。
   那一個時候,正是台灣在爭取海外民心的政策正在推行時候,而且哪些政策都直接的接受美援的援助,因此台灣方面很是重視我父親的書稿所代表的象徵意義。雖然台灣方面並沒有刊載出版我父親所寫的書稿,但是台灣方面特意地寄給了我父親厚厚的一大本《正中形音義大字典》去向我父親表示台灣當局也是有在盡心盡力的在維護我們的傳統文化,也已經具體的做出了一些實際的努力和貢獻。
   這一件事情,轟動了我們哪一整個霸子,幾乎每一個人都要過來我家翻翻看看這一本書。這也讓從小就聽慣新聞和愛看書報的我,對於出版和刊物等機構,背後所籠罩著的哪一層濃濃的煙霧,一直都習慣對它們保持著高度的警覺,雖然這一些事物對於我來說是愛看、愛聽是有癮的,但是我卻小心謹慎不肯任意盲從。因為我從小就在集郵的關係,所以我還很清楚的記得,當年郵寄這一本書的郵資,超過了九百多塊台幣;而且郵資更要比書都還要貴很多。這些錢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不過,我認為還是非常的值得;台灣方面處理這件事務決策的人,很輕易的就替台灣做出了很大的宣傳廣告,這可是你再花更多數目的金錢下去,你也無法造成這麼大的效果跟迴響。
   因為我的父親在當地可以說是一個非常有學識見聞,很受到人們敬重的一個人;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常往上海、南洋諸地跑走,所以他是一個真正見識過世面,而且歷練很豐富的一個人。再來就是我父親的年歲很大,我在當地我也只遇見過一個年紀比我父親還要年長的人,基於我們敬老尊賢的傳統,所以以我父親的年邁,這也是他備受尊敬的一個主要源由。再來就是台灣在當地佈有特工人員,這一些特工人員我們都暱稱他們叫做:「大陸工作組」,他們是一群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是秘密工作人員的秘密工作人員,這一些人員肯定是會回報要拉攏有影響力量的社會賢達;而且當年大陸方面確實就曾派有說客來跟我父親勾針引線。
   說到這一個比我父親還要年長的人,他其實也只不過是比我父親還要多大了一個年頭而已;可是他是比我父親還更要傳統的一個人。我父親唸書時唸的已經是廢除科舉考試以後改制的現代學校,但是我們的這一位老先生他所受的還是傳統式的私塾教育。他熟讀四書五經,通曉歷史典故,喜歡吟詩作對之外,他最難得的一點就是:他還保持著傳統讀書人抄寫精讀的哪一種死硬功夫。他的哪一種抄寫,可不是隨便的抄抄寫寫而已,他是按照著印刷體的格式,用工筆小楷整整齊齊的抄寫下來,然後再把它裝訂成冊;這中間可是一點錯誤都不允許,一有錯誤就得要整頁重新再來抄寫一遍。這是一種苦功夫,可這也是一種樂心事;這一位老先生他可是享受在他抄寫讀書的功課上面,抄寫讀書對於他來說卻是一種怡情養性、精進學識的一種修練模式。這是我們文化上很普遍久遠的一種學習摸式,據說蘇軾就很喜歡使用這一種抄寫的方式來精讀典籍,根據記載光是漢書蘇軾最少就抄寫過三遍  。可見天才乃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再外加上哪一分可憐的機遇。
在漢譯《劍橋中國秦漢史˙序》裡面提到本書「所論的人物有的前人罕加探討,例如班彪。」我們從蘇軾的這一特例當中可知,漢書不是不受到重視,很可能應該是因為太過於被注重和顯眼的關係,所以就反而遭疏忽遺漏來不及細述論到。而更戲劇化的一幕則是班昭的出現太過於光彩奪目,她把所有的聚光燈都吸引到她的身上,因此她父兄相對的遭遇到冷落。說到班昭這一個大家  ,她不僅只是中國記載裡面第一個有著述流傳的高知識女子,她也應該是全世界首號奇女子。
我們這一位老先生,每一個星期都會來拜訪我父親一次;這也就是我之所以會認識知曉他的緣故,這也使我能夠超越時空,得以窺知已經是歷史上的故往舊事。每當這一位老先生來到我家的時候,我父親就一定會讓出只有他跟我才可以坐上去的哪一個主座,來給老先生去坐;我父親則是很恭僅的側身危坐在一旁,小心謹慎的專注伺候著。這可就讓我見識到,老一輩人長幼有序,待人接物的哪一種規矩講究。
   老先生白淨皮膚,留著一束山羊鬍子,身形瘦小,看起來有點嬌弱;但是精神矍爍,態度從容,氣質儒雅。他每次來看我父親之時,必定會身懷一紙他的詩作,他們往往就從這詩談起;他們天南地北、古往今來,毫無拘束的無所不談。我的父親是一個美髯公,他的鬍子一直長到他的肚臍眼,可惜我一點都沒有遺傳得到,我是一個白面小生。他們兩個都是穿著中山裝,我看著他們兩個白髮老人,如赤子一般的在哪裡談笑風生,時間對他們來說:就好像是吹走過的風、飄盪去的雲一樣的平淡自然。我現在回想回去,在我腦海裡所浮現的影像,他們簡直真正就是一雙神仙人物,又或者可以說是螢幕裡面所走出來的歷史人物。其實並不存在著什麼可信的歷史,所有的歷史都是虛構出來的歷史,真正的歷史則是刻畫在他們臉上的哪些班痕跟皺紋。

台長: 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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