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被熊毀容者的變臉人生
轉載自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5月09日16:26 三聯生活週刊
記者◎朱文軼
整形醫生郭樹忠的辦公室電腦裏存了一張李國興受傷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穿著藍色卡其布衣服,戴著藍灰色八角帽子,站在一堆零亂的樹枝前。這是一張輪廓分明、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照片是幾個闖入深山的旅行者幫拍的,效果不錯,但半邊臉被光線擋住了,看上去好像1995年早春的陽光很強烈。這是記錄李國興個人歷史的唯一證據,現在,這 張臉,或者說這個人都消失了。
到2004年春天,一切就已經變了。在和一隻黑熊的突然遭遇中,李國興被發怒的熊嚴重抓傷,變得面目全非。做過無數例外部整形手術的郭樹忠2005年第一次看到那張被毀壞的臉時還是有些吃驚,“非常醜陋,沒有鼻子沒有上嘴唇,牙齒露在外面,半邊臉都沒有了”。
李國興現在正躺在西安市西京醫院心外科一個高度清潔的病房裏。他的臉已經不是手術前面目猙獰的那張,不過也不再是照片裏那張了。這個專門給移植手術病人準備的病房裏,空氣都是淨化的。進入這房間的所有東西都要消毒,他每天所吃的流質食物在煮完送進去之前還要在 微波爐加熱。一點細菌的侵入都會讓這次“換臉”功敗垂成。
在一種被稱為“免疫抑制劑”的藥物作用下,李國興身體的免疫力正被降到很低的水準。這種藥物是為了確保他的身體不去排斥剛剛移植過來的“新臉”,保證手術成功,但也讓李國興極易被任何一種細菌感染。“他和醫生們都在走平衡木”,手術的主刀者郭樹忠說。
李國興的體內正在悄悄進行著一場鬥爭:他的身體對那個“外來”的新面孔並沒有任何好感,而他的大腦卻有接納它的強烈願望。這個在中國最偏僻的滇西北老君山地區生活了30年的傈僳族青年沒有念過一天書,他根本連漢語都無從聽起,但他對兩年來飽受自卑、恐懼、冷落煎熬的生活忍無可忍。他的主治醫生張輝說,在術前對李國興做的心理測試中,他表現出了驚人的動機和心理承受力。
李國興做了一個選擇,選擇了一種重新回到“人”的模樣的方式。作為交換,他將要用接下來漫長的人生去適應全新的一張臉,並且很有可能要一直在那種摧毀他免疫力的昂貴藥物“免疫抑制劑”下生活——他是一次尖端醫學的實驗品;他終身要走“平衡木”。甚至維持這樣脆弱的平衡也不易:即使使用最便宜的國產藥,他將來一個月也要為此開支1000到2000塊錢。這幾乎是他們整個村子一個月的經濟收入。他還沒有來得及思考這些問題。讓他做出選擇的渴望太強烈了。
“最合適的換臉者”
郭樹忠從適度冰凍的組織保護液(UW液)裏把即將移植的半邊臉部供體取出來,李國興全然不知,他已經被全身麻醉了,時間是下午15點10分。
李國興沒有看到這個陌生的臉龐是怎麼移嫁到他的臉上的,直到術後第二天,他通過一個不銹鋼的盤子大約地看到了他的“新臉”,不過是模糊不清的。他笑了一下說“很好”,傳遞笑意的仍然是他自己的半邊臉,“新臉”還是僵硬不動的。醫生們沒有一下子給他鏡子——這需要一個過程。
手術小組等了一個月才在上百個備選供體裏找到了這張臉。他們一共進行了4次供體配型,1次初步配型,3次正式配型。“換臉手術最重要的是組織配型。”郭樹忠說,人和人之間組織配型要一樣,組織移植要血型相似,同時組織配型要相近,“人有6個位點的配型,這6個點裏至少靠近3個左右,現在這個病人接近3個位點。”
李國興3月11日在親戚和美國大自然保護協會一名成員的陪同下,坐了兩天火車到西安火車站。這無疑是他人生裏面驚心動魄的一次旅行。他將要面對無數的新鮮事物:火車、汽車、大理石地面、電梯。李國興今年30歲,長臉,皮膚黝黑。要和他匹配的那張臉是圓臉,皮膚白淨。二者的輪廓,大小,質地都不盡相同。張輝說,手術前專家還討論了種種可能性,受體是少數民族傈僳族,供體是漢族,這會不會增加手術中排斥反應發生的幾率?“最終的手術方案是一種最優選擇。”
4月14日手術這一天,郭樹忠天沒亮就起身了,他愛人給他做了饅頭稀飯的早餐,他吃完7點半就到了辦公室。雖然手術要下午才開始。“還有很多東西需要想清楚”,他說,“不能太緊張,也不能太放鬆”,10個小時以上的大手術是場體力活。
“上帝造人的時候沒有給人選配件”,郭樹忠經常對人說這句話。他說,因為存在多種風險,以及術後長期的藥物依賴,“換臉”始終不是整形手術的首選方案。通常的首選是採用自體組織移植。郭樹忠最拿手的手術“耳朵再造”,就是取人的肋軟骨再造耳廓。“不過雖然外形像,還是不一樣,你一摸,再造的耳朵是硬的”,郭樹忠說,自體移植的缺憾是替代品畢竟是假的,而且嘴唇的唇紅、“人中”,根本沒有辦法在人身上找到類似部位。
對任何一個整形科醫生來說,這種被稱作“換臉”的“顏面部複合組織異體移植術”都極富挑戰性,它意味著職業生涯的一個高峰——主刀者要具備豐富的手術想像力和完美的操作能力。但它對物件要求嚴苛:要嚴重毀容,缺乏結構與形態相接近的自體組織;要年富力強,經得起免疫系統被攻擊的考驗;要動機強烈,願意接受“變臉”。這三條,李國興都符合。
郭樹忠和李國興見第一面,對這一點就很確信了。2月4日一大早,李國興和他的哥哥就從家裏出發往啦井鎮趕,從村到鎮上沒有通車,要走半天。他們和郭樹忠約在這天中午在啦井鎮碰頭。“中午吃飯,鎮上人說很難接受和他一桌吃飯,我就給了他100塊錢讓他到另外一個館子去吃點。我看著他不作聲地走開,走路都是靠著牆溜著邊走的,這樣可以把他的半邊臉擋住。很多被毀容的人,在事故中活了過來,都可能在社會中慢慢死去。”郭樹忠回憶說,“吃完飯,他哥哥對我說‘你帶他走吧’,我跟李國興說了手術的一些風險,他沒怎麼多想就堅持說‘帶我走,老婆孩子那邊沒什麼可商量的’。”
和兩年來的恥辱相比,李國興很容易做出了他的選擇。
4月14日下午14點30分,在西京醫院心外手術室裏,一名技師檢查了顯微外科手術用的顯微鏡,巡迴護士忙著放置各種手術器械。李國興安靜地躺在消過毒的藍色布單上。麻醉師熊利澤要開始對他進行麻醉了。
“怪物”
4月19日,手術後的第五天。李國興這天的早餐是煮面片,青菜、肉末、生蒜剁碎了,和在一起煮。李國興躺在床上,吃得很香。還要再過幾天,他才可以下床走動。手術前,他更喜歡挨著床沿蹲著吃飯,吃幾口,把碗放在地上。
李國興沉默寡言。他偶爾也會笑一下。護士長劉雲景早上去查房,跟他開玩笑,“李國興,今天吃了幾個雞蛋?”他就調皮地回答,“100個”。阿拉伯數字是他在醫院呆的一段時間裏勉強學會的幾種漢語之一,他慢慢能聽懂一些漢語了。問他“要不要小便”,他會把褲子往上提一提,表示“需要”。大部分時間,他跟醫生、護士之間的交流都要由他的翻譯喬秀榮代勞。這個23歲的傈僳族小夥子是李國興的侄子,是他們那個族族長的兒子,被他父親派來照顧這位叔叔的一切。他還是當地一個小學的民辦教師,李國興15歲的大兒子就在他班裏念書。
劉雲景說,手術前後,李國興的飯量都很大,每天早上要吃5到7個雞蛋。剛來時候,護士讓李國興把他喜歡吃的東西列個單子,想了半天,李國興就列了三樣:雞蛋、包菜、土豆。“他們那裏只種玉米、土豆,他從來沒有吃過魚和蝦這些東西”,劉雲景說,她總愛拿這個跟李國興開玩笑。
李國興喜歡看別人沖他樂。他會掙扎地回報一個笑容。他右臉的肌肉被毀了,只留下一個沒有生機的疤痕。他左臉的肌肉能略微表達一下內心的情緒。劉雲景沖他笑時,他笑了,但笑得很難看。
兩年前的那次襲擊是毀滅性的。當皮膚被毀壞到第三層的時候,它就失去了原來所具有的壓力。下層皮膚會任意生長,癒合後會形成不規則的傷疤,疤痕的力量把李國興右半邊臉的眼睛和下唇向中間拉。手術組成員張旭東博士說,因為早期在地方衛生院沒有得到很好的處理,創口形成了可怕的疤痕,“在當時還不會感覺有什麼,時間越長,疤痕收縮得越厲害”。除了少了半邊臉,整個面部都嚴重變形了,變得非常可怕。在李國興生活的雲南省蘭坪白族普米族自治縣啦井鎮新建村,他是一個“怪物”。
喬秀榮說他班上的一名學生曾經被這張臉嚇哭了,第二天再沒敢去上學。喬秀榮深思熟慮繞著彎子跟他的叔叔建議,不要再去學校周圍了。“我天天照顧他,但手術前我和他在一起吃飯也吃不香啊。”喬秀榮說,李國興受傷之後,用家裏唯一的一頭牛換了1000多塊錢,加上全族9000多人湊的7000多塊錢,在鎮衛生院做了基礎治療,保住了一條命。他家地裏的活也是由村子裏的人輪流幫著幹,村裏人都很憨厚,對他們家方方面面都很照顧。“可憐和害怕,是兩種感情,是沒辦法控制的。”今年初,郭樹忠到蘭坪跟李國興見面時,一個村民拉著郭樹忠悄悄說,他有天沒事在村邊牆頭呆著曬太陽,李國興輕手輕腳走過來跟他搭訕,他應付了幾句就跑開了,一天心裏都發毛。
在受傷後的兩年中,李國興越來越孤僻,他一直被各種各樣的煩惱包圍著。村裏人說,這幾年村子裏關於他家的閒言閒語越來越多,他的老婆還差點跟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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