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珊珊的詩作最為特殊的不僅於此,前述我曾提及關於新世代詩人寫往往關懷的是虛擬世界中的私我,以及後現代都市生活裡的隨機與情慾,甚少有人對於大我產生關注,尤其是歷史與文化的相關性書寫甚少。如果我們能夠統計任一年地方性文學獎新詩得獎者的性別與年齡,將不發現七年級世代女性寫手的得獎比例非常之低,雖然得獎並不代表創作的優劣,但從地方性文學獎得獎作品的多數主題觀察,往往必須書寫徵獎地域相關的人文或者歷史地理等風貌,換言之,七年級世代的女性詩人多半與這個區塊的書寫相當疏離。然而,珊珊卻可以有一種書寫的能量聚焦於此,而且還可以分成兩種區塊,第一種是對於台灣各地的人文關懷,第二種則是擴大至對於世界上所有苦難與弱勢族群的民胞物與,這兩者整好反應在其地方性文學獎與全國性文學獎得獎作品的兩類型書寫上。就前述而言,她甫獲南投玉山文學獎第一名的詩作〈我們攀爬於方志的山道──兼記南投美術簡史〉,以詩敘寫紀錄上古至現代的南投美術發展,以下摘錄一小段:
魚尾形狀的鐮刀,是部落祖靈的表記
年輕的族長們,不斷攀爬時間河的上游
從石器、粗陶器、陶器,以至於
竹編的文明,都以最素樸的
簡筆,與留白,刻印於島嶼的心跳中
逐漸變成各種大小的碎石
於風化中,凝固成玉…
突然,方志裡傳來蜿蜒的韻律
我們似乎聞到了湛藍色的
空氣,以及綠色原野的氣味
原來那是竹口琴留下的夢境與色澤
連溪水都在跳躍中吹著口哨,如果落葉
與露珠都是美學、哲思,方志寫到了
這裡,果然溫柔了起來…
在上古時期的南投,其挖掘出土的各種器物,其實都反映著島嶼最初的先民足跡,珊珊將此簡筆成島嶼的心跳,把島嶼的初生賦予成玉的美好,接著以口琴的音聲伴隨著溪水的跳躍,構築了一個平靜祥和卻帶著活潑的生命韻律,暗示著島嶼的本質本應如此,這座島嶼的人們都應該嚮往著南投山城起始的溫柔與互愛。而她甫獲浯島文學獎的作品〈浯島史即景〉則以百行的幅度分成三個區塊,跨越金門的歷史,藉著詩作傳達出有如大河小說的遼闊感與生命意識,以詩記錄了金門人存在價值的點點滴滴。而竹塹文學獎得獎作品的兩百行長詩〈四月望雨〉,更是她的力作,她以詩向台灣歌謠之父鄧雨賢致敬,更是為了向台灣人溫柔篤實的生命精神致敬:
──雨夜花 雨夜花 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 每日怨嗟 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 花落土 有誰人倘看顧
無情風雨 誤阮前途 花蕊哪落欲如何
雨中的微光,在巷底小厝裡
慢慢枯萎
凋落在二十世紀的
中途
暮色的框角微微傾斜
倒出詩人尚存的一息氣節
故鄉的前途需要看顧
三十九歲後的年頭,與你遺下的
妻,也需要
看顧
從此胭脂不再需要調色
三山國王廟前新鋪的柏油路面
阿母經常光顧的老米行
都提前走進這一則敘事的
療傷期,為你
不動聲色的錄下回音
尤其是她以鄧雨賢的四首歌謠創作去引領詩作的節奏與內容的敘寫,這樣的巧思使此詩在閱讀時,讀者的腦中會不禁流洩著望春風、雨夜花等歌謠,進入了那一個既懷舊卻又撫慰人心的曲調中,感受到台灣人的共同價值,使這首詩不僅成為對鄧雨賢一生的回顧,更是對台灣人硬頸精神的敬意與記錄。當然,珊珊除了用長詩書寫她所居住的土地之外,更以詩把關懷的重點推擴至世界,不僅可以看出他並非一般只關心自身價值的年輕詩人,更從當代去中心的自我世界中回歸至一種經世濟民的華人知識份子之傳統價值,她甫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的作品〈十七分鐘的殺戮〉,透過對於駐伊美軍的誤殺事件,重新以詩反省戰爭的荒謬性,以對於難民與弱勢的高度關心,尤其在親英、美媒體的台灣政權下,這首詩誠懇且痛心地反省了一個自以為正義的國家在戰爭中所帶來的災難與付出的代價:
伊拉克所以蒙著眼寫譜
以沙塵吻過樹梢認識第一次死亡
若你聽見白幡,時間會是
必然的霸權。而荒漠裡最霸道的卻是
傷痕,像挖走的子彈
禮貌的哭訴天空太過晴朗
他們說:「不該將孩童帶進戰區。」
是誰將血的足跡遺留屋內
年輕的頭顱
卻早在街道哼起童謠
原來戰爭的慘烈不只是死亡,是在於對人性以及未來的破壞,尤其是香著未來的孩童,卻也是最無力抵禦戰爭的一群,當我們都在表述孩子就是未來的話語時,卻有許多假托正義的國家與政客正在毀滅這些未來的眼睛與窗口,雖然此詩的起點是為了批判駐伊美軍的誤殺事件,但其深刻度卻遠遠超越事件的表象,傳遞著詩人更加深刻的嘆息。
走筆至此,你不難發現珊珊的詩作,就主題的向度應該是七年級世代詩人群中最豐富的一位,然而從詩作的行數而言,如果說長詩可以代表詩人的身分證,小詩能代表詩人的創意與靈感,那對於珊珊而言,他書寫的幅度從三行的短詩,以至於一兩百行的長詩,都可以說是她所擅長的。因此其內在之靈動也反映在她的三行小詩〈文本三行〉七首之上:
Ⅰ
摘要在你身上與世界等重
隱喻,隔絕了空隙
用命題糾纏
Ⅱ
評審總是在到不了的地方
你暈開幾本意象
近似同鄉
Ⅲ
白紙老愛重遊勝地
岩石上,灌醉兩雙交媾的族群
連灰燼都有了詮釋
Ⅳ
成果總能浮起一堆陀螺
當世界向筆尖告白
理論,仍需要福馬林
Ⅴ
麻醉後的桌面變得很透明
若你瘦成一個名字
碎過:真理的戮場
Ⅵ
學位有多重國籍
語言無所謂,歷史遂鎖入驛站
在地圖之外
Ⅶ
於是,尋找文本的呼吸
意外的幾條摺線
竟成箴言...
以文本三行為題,本身似乎就是一種自我嘲弄或是反諷,再從七首小詩觀察,可以發現作者對於摘要、評審、學位、成果都帶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嘲弄,但卻又暗示著自己就算想抵制文本創作的被社會化,卻仍舊無法逃脫被檢視的命運,而在這樣的無奈中,為了文本的存在,就必須妥協,妥協之後,就必須不斷的書寫,並且藉由書寫嘲諷,且傳達內心的憤懣。這一首小詩的組詩,不僅高度呈現珊珊創作的能力,也因而可以讓自己被定位成較為全能的女詩人。
篇幅有限,對於珊珊的詩,我想說的還有很多,包括她將華文古典意象融入現代詩語法當中的書寫方式,尤其是這樣的技巧如果做得不好,反而會使現代詩變成古典詩詞的翻譯,或是喪失現代性變成不倫不類的作品。反之,如果我們閱讀珊珊〈我在清河縣尋一架葡萄〉、〈我在江上寫詩〉、〈燈影〉等詩,會發現她可以將古典與現代的語言融洽地交互穿梭於文本當中,並且互文指涉出各種閱讀的歧異性與可能性,這樣的書寫,的確可以提供給予喜歡以古典概念,或意象入現代詩創作的寫手一些較佳的範例。
然而我的導讀不如你親自閱讀她的詩作,你會發現一個跨越各種主題與書寫向度的天才女詩人,從自我價值的探索,到人文歷史的關懷,以至於對於世界上苦難與弱勢族群的深刻共振,在在可以看出台灣現代詩走進了新的世紀,在一片私我晦澀的後現代聲音中,仍然有著一種堅持,一種華麗帶著蒼涼的反省與書,也因此我們島嶼的詩,仍還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