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就不相信戀愛這件事。
小心翼翼呵護如琉璃易碎的兩人關係,最後換到的只有薄如蟬翼的結婚證書,以及僅能當作女人口語間炫燿工具的銀色指環。
承諾,只是附加在這些毫無意義之碎渣上,被人輕易用來破棄並證明愛非永恆而已。
麻煩死了。
一切就如肥皂劇般毫無可看性可言,濕蔭的氣候,讓天空灰濛得像是一塊抹布。走進灰色石牆的商業大樓,總覺得沒什麼特別好感。
櫃檯總機小姐像每天例行公事般的呆愣表情看著我。
「我是今天來報到的秘書,寒翊緋。」
「稍等。」例行公事小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但她的表情沒什麼太大變化。
總機跟秘書這一行某種程度很像呢!隨時得察言觀色做好最好最佳的應對,面對她眼神的洗禮,我並沒有太大的不適,但對於這個地方仍沒什麼好感。
遊戲業--我也不曉得自己當初為何會選擇這裡,似乎是錯誤的決定。
相較於她的黑色霧面的內搭褲,以及潔白的袖珍外套,我好像穿得太正式了些。黑色窄版短裙,略顯專業的鈕扣白襯衫,雖然同是黑與白,卻顯得格格不入。
年輕的例行公事小姐,與年長的新進秘書小姐,到底哪個年紀比較大?路過的同事大概會做這樣的比較,然後在心中評分吧,八卦是人的天性與上班族唯一的樂趣。
「雷老大請妳先到四樓大會議室去。」第一天來報到就要馬上進入會議室上工,挺令人討厭的。但大會議室要怎麼去?
「喔,我帶妳過去。」
年輕的例行公事小姐補上這麼一句。真友善。
在眾人目光與碎碎私語中,被拎過辦公室,我依舊沒有感到任何不適。只要轉移自己的目光,這一切就與我無關了吧。我面無表情的想著。
到一個新的環境,就佯裝熱情或是唯唯諾諾,這種事我實在辦不到,我只想安靜的把事做完,準時下班。
可以的話盡量不要開口講話,麻煩的事就不會惹上身。
走進大會議室,一陣有說有笑的和諧問答在我面前上演。我被隨意安插進一個沒人會注意的座位上。
我倒希望唇槍舌戰能在我面前展開,像是台下的POLO衫男酸了一句台上的襯衫男幾句,襯衫男沉不住氣地反嗆了一句,惹得POLO衫男不斷的酸回去。
這樣來來往往的劇情就有趣多了,然後我就能跟會議室中的其他人一樣當觀眾就好。
但現在這樣和樂融融的場合實在讓人提不起勁,害我隨口打了個呵欠。
「挺無趣的樣子。」黑色T恤男。
「有些。」
「妳真誠實。」他毫不客氣的笑了,真沒禮貌。
他跟這個會議室裡的其他人沒什麼不一樣,毫不起眼。會議室裡的一切對我而言都一個樣,我會出現在這兒都是偶然,恰好這個時間點舉行了一場會議,恰好我來報到,恰好有人看到我打了一個呵欠。
完全沒交集。
很快的會議結束了,完全沒什麼意外。我被另一個POLO衫男叫進了隔壁的總經理室,他藍色的服裝跟他這個人一樣沒什麼架子。
但我有預感他會是我以後的老大,也是這間公司的老大。
「妳覺得剛剛那個新遊戲提案看起來怎樣?」
「什麼?」
「剛剛的會議妳不是有參加?」
「喔,對。」
他期望著從我口中說出些什麼。
「很常見。」我補充了一句,「吸血鬼與狼人的題材沒什麼特別的。」
我以為搞創意的都會弄出個石破天驚的點子。
「終於有人肯跟我說實話,」他像是找到知音似的緩緩吐出一口氣,「不過常見的點子意味著淺顯易懂,至少連妳都懂了。」
這沒架子的男人反將了我一軍。
我被安排在沒架子的男人辦公室外面,一個轉角的位置。人來人往的我不是很喜歡。
「原來妳坐這個位置。」是會議中那個黑色T恤男。
「是。」
「妳精神不錯,看樣子整理座位比開會有趣多了。」
他好像故意來找碴。
「請問你有什麼事?」
「喔,沒,」他頓了一會兒,「中午有時間一起吃飯嗎?」
原來是想約我。
「可別誤會,我對你沒意思,這是你的頭頭交代的。」他似乎看穿我思索的表情,指了指沒架子的男人辦公室門口。
跟誰都好,我不太想跟T恤男一起吃飯。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
「我確認一下。」
我走進沒架子的男人辦公室裡,見他坐在大張皮椅上閱覽文件,我搶先一步開口,「中午我習慣一個人吃飯。」
「喔,這件事啊--妳得多認識公司的重要幹部們,人脈是妳吃飯的工具。」
我竟沒辦法反駁。
「這麼多幹部,為什麼是他?」
「妳怎麼跟他問出一樣的問題?」這男人靠在椅背上一派輕鬆。
我討厭麻煩的事情,問來問去也沒問不出個所以然。算了,就這樣吧。
「喔,我知道了。」我轉身離開。
「妳跟他剛來的時候,還真是一模一樣啊!」
聽到這句話的我稍稍佇立了一會兒,隨即快步走出辦公室。
到底哪邊一樣了?!
在座位上整理了好一會兒,時間趨近中午。看樣子我很在意沒架子的男人所說的那句話。
一名坐在斜後方,也在秘書室工作的西裝男走了過來。
「東西都整理完了嗎?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暫時沒有。」
吃了閉門羹的他坐回自己的座位上。過沒兩分鐘,西裝男又出現了。
「下午我帶妳認識一下環境,跟你說一下要做些什麼工作。」
「嗯。」
「我們這邊都是十二點半吃飯...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順便...介紹你週遭可以吃的地方。」西裝男小心翼翼的問。
「中午我有約了。」
隨即,T恤男出現在一旁,「吃飯了,走吧。」
眼前這個男人的臉垮掉,西裝都跟著歪斜。真夠誇張。
我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砲灰,那套西裝還滿好看的,真可惜。
到底哪邊一樣了?
我仔細端倪T恤男的五官,雖然不算第一眼帥哥,但他五官端正,白白靜靜其實也不算差,如果說話不那麼討人厭的話。
「一直盯著人看是不禮貌的事。」
「我知道,但我看不出哪邊不一樣。」
「什麼東西不一樣?」
我懶得解釋。解釋了他也不一定會懂。
「習慣吃些什麼?」他說。
「都好,你推薦吧。」
我把問題丟回給他。
「那選一個,飯或麵?」
我決定出個難題給他。
「飯麵都想吃。」其實我想吃麵,天氣陰沉得讓人沒什麼胃口。最好是涼麵。
他瞧了我一眼。
「是真的都想吃,還是想整我?」
「你覺得呢?」
「我的直覺告訴我,妳好像沒什麼胃口...吃涼麵吧!」
這要命的直覺,比女人還準確。
「喔,都好。」
被猜中真不是滋味。
我刻意側開兩個身子的距離,仔細觀察他這個人:他有一雙睿智的雙眼,但溫和的眼眸讓他看起來沒有那麼邪氣;黑色的T恤與金色的線條柔焦了他白白靜靜的膚色,讓人感覺舒服;他看起來應該在社會打滾多年了,但穿著Ad牌休閒鞋的他卻散發一股年輕人的活力氣息。
不得不說,那銳如雞喙的嘴巴的確很討人厭呀!
到了涼麵攤,他如東道主般落落大方的推薦了幾道餐點,並且主動幫我取好筷子與衛生紙,這種貼心的舉動給人很大的落差--大到足以產生致命的吸引力--我嗅到危險的味道!
他的一舉一動彷彿充滿魔力,每一個動與靜的節拍都轉換得恰到好處,但一開口就滿討人厭的。我看他看得入神,以至於涼麵到了桌上仍不知覺。
「不吃嗎?」
「怎麼可能。」
我不是那種第一次約會矜持到不肯好好吃頓飯的人,更何況現在不是在約會。
「妳哪邊人?」
「南部,高雄。」
「妳完全不像高雄人。」
「喔?高雄人是得像怎樣?」其實我沒有很想知道。
「至少不會擺出冷冰冰的表情。」
「那應該歸咎於天生。」
呵,他輕蔑的一笑。又來的,就是早上那種惹人嫌的笑意。
「那你又是哪邊人?」
「台北人,道道地地。」
『真意外呀,你的穿著讓人誤以為是鄉下人。』這句話我當然沒有說出口,只是用眼神瀏覽過他全身,稍微『示意』一下而已。
但他不以為意。
「妳上一份工作是做什麼的?」
「外商公司,也是秘書。」
他喔了一聲,好像在他意料之中。
他接下來應該會問,『為什麼放棄人人稱羨的外商大公司,而選擇遊戲業?』
這問題太多人問過我了。太多人,都想了解過去發生過什麼事,奢望一個不想多說懶得解釋的人給予他們一個合理的交代。
「哪邊比較有趣?」
「...有趣?」
這是哪門子的問題?
「外商公司,跟你體驗半天的遊戲公司,哪邊有趣?」
「不過是份工作,何來有趣之分?」
「工作是一份你會花上生命大半時間投入的事情,做起來總有想做與不想做的差別。」
「看樣子你挺愛現在這份工作的。」我猜。
「有人說遊戲是夢想的產業,支撐夢想的是熱情。」
那一瞬間,我瞥見他炯炯有神的雙眼。又是個讓人覺得危險的特質。
「能不能持續產生熱情都得看遇到什麼人。」我說。
「同感。」
話題與飯局同時結束。
他這個人講出來的話,跟他的穿著實在很不搭嘎--他應該跟西裝男交換穿著才是。
我從沒有看過上班族穿得這麼隨性的,工作場合穿著體面是一種基本禮儀。
「對了,妳的套裝太正式了,在這個地方不需要這麼拘謹。」
他跟我竟想著一樣的問題。我有種『麻煩的事情不會這麼輕易結束』的預感。
下午辦公室的氣氛是慵懶,摻雜著些許的煩悶。
上一份工作人手一杯星巴克高級咖啡的情況已不復見,但有時仍有時空錯置的錯覺。
我壓根不想跟過去這樣的時空紛擾扯上關係,一點也不想。
『過去』等同於麻煩,我不想沾染。
「你們...認識嗎?」西裝男問。
他指中午跟我一起吃飯的T恤男。
「喔,沒,總經理要我們先認識。」
他不知道該不該繼續探問細節,欲言又止。
「這樣啊...中午去哪吃飯?」
「吃涼麵。」
「妳喜歡吃涼麵?我知道一間還不錯的...」
我實在不喜歡他一直問問題。
「你有工作的事情要交代給我嗎?」我打斷他。
「...我想說妳才第一天上班,應該還不用急著工作吧,先熟悉環境就好。對了,妳喝不喝咖啡,我下午要外出一趟,可以幫你帶杯星巴克咖啡?」
「我沒有喝咖啡的習慣。」
其實我有,但我不太喜歡這種假公濟私的貼心。
他又被澆了盆冷水,表情一樣沮喪而鬆垮。是他自討沒趣。
「那個...」
「嗯?」
「...真的不喝杯咖啡?」
我回答過了。聽不懂嗎?!
他遁回座位,假裝要去倒水。
他的骨子真的不如他穿在身上的西裝大方。
過沒多久西裝男又回來找我。我們一起進入了六人座的小會議室,他看起來已經調適好心情,裝作對我一點企圖也沒有的開始講起了公事。
從公司現況、總經理室各成員經手的事物,各產品開發處專案狀況,以及辦公室發生大大小小的事宜,從上到下,鉅細靡遺。
但我有點失去耐心。
不知道為什麼,這陣子我總特別容易失去耐心,尤其是對我有意思的男人。
「其實你只要告訴我現在該做的事情是什麼就好了。」
他被我嚇著,顯得慌張。他努力擠出一點聲音。
「...經濟部資策會暑假想舉辦一個連線的比賽,應該會由你來經手,當作開發與資策會的溝通窗口。」他好心的說,「...有不懂的隨時可以問我沒關係。」
總算講到重點。
「那麼...我先去請產品開發部的負責人進來。」
安靜多了。如果我的工作是與這個空間一起扮演著靜謐就好了。如果愛情也能在遭遇紛擾的時候只保持沉默就好。
會議室的門被推開了,兩個熟面孔走了進來。是T恤男與西裝男。
空氣中沉靜的因子全部蕩然無存,我好像站在一座巨大迷宮的入口,另一頭站著T恤男。
預感,成真。
「這是第一開發部的執行製作,你們應該見過面了。」西裝男說。
「這是我們總經理室的新人,寒翊緋。」
「叫我翊緋就可以了。還不知道你怎麼稱呼?」我面向T恤男。
「邵謙。」
我從沒有想過,他的名字不只印在迷宮入口的票券上,還害我捲入時光的洪流之中。
我想起時光另一個頭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