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已經連續好幾天,下著彷彿要洗去春天氣息的大雨了。
我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公司回到公寓。到了月底,常常都得加上好幾天的班,回到家時已經累到腦筋一片空白了。
過度加班讓我幾乎沒什麼食慾,所以三天都買清粥回家,總要吃點什麼,才能繼續過日子。
我一手提著在樓下剛買上來的清粥、一手勾著沾滿雨水的雨傘走到公寓大門,彆手地將鑰匙插進門孔,並踩進有點潮濕的宿舍走道之中。跨過小灰的房門,推開E室大門,趕緊將已經開始滴水的雨傘掛進浴室之中。
又回到那一成不變的生活,但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是什麼呢?我仔細的回想,明明小紫早就離去,我也已經很習慣一個人的日子,但為什麼還會覺得少了點什麼呢?聽著浴室外面傳進的狂風暴雨的風雨聲,更讓人覺得室內少了些什麼。
對,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豎起耳朵敏銳的聆聽,不想放過一點蛛絲馬跡。我知道了!隔壁怎麼會一點聲響都沒有,真是怪了!
我橫著身體將耳朵貼到牆壁上,還真的一點聲音都沒有。隔壁好像一個無聲無息的漆黑洞窟,讓人伸手不見五指、也摸不著頭緒。剛剛經過小灰房門的時候,的確還有看到她擺得方正的鞋子,照理說裡面應該有人才是啊!
平日的時候若沒有電視的聲音,至少也聽得到有人在走動、或是桌椅移動的輕微聲響。但隔壁現在就像座荒廢的空城,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還是……趁白天大家都不在家的時候,小灰男友闖進她家將她『那個』吧……」
若是真的發生在白天的話,那可能就找不到目擊者了,而且前幾天小灰不留情面的給她男友難堪,她男友很有可能氣不過……
因吵架而發生兇殺的社會新聞在我腦中一幕又一幕的播放著,我不敢繼續想像下去。
我靜了靜,仔細的回想著,除了雨大得跨張之外,這幾天好像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而且她男友好像也沒有來過。
「該不會……她自我了斷了吧。」
想起那天小灰眼中的靈魂,好像已經決定孤注一擲了,若是她已經做好最壞打算而自殺的話,那她當時看著我的眼神,就是向我求救的信號了。她這陣子累積過多的負面能量,若一次釋放出來的話,想必也只有走上死這條路了。
我為什麼沒有提早發現呢?
漸漸緊張了起來,放下正準備食用的晚餐就往外衝,跑到小灰的房門前,深深吸了一口氣,「小灰、小灰你在嗎?」握拳的手背與急促的呼吸一起敲向門板。
沒有反應。我看著地上的鞋子,鞋口好像都沒有動過似的與我對望,我的心瞬間揪在一起,「小灰,你在房間裡嗎?我是E室的阿酷,你還好嗎?」
『如果她再不開門,那我就要破門而入了。』須臾間我產生這樣的念頭。正當我縮緊臂膀,用力吸一口氣,準備撞門而入之時,門緩緩的被拉開,門縫中的黑透了出來。
「你沒事吧!」我鎖著眉,露出擔心的表情。
「有、有什麼事嗎?」
房間內透出微微的光芒,她黑色的身影出現在門的後方,看起來嬌小又瘦弱。她原本無神的雙瞳更加凹陷了,看起來就像絲線全部都被剪斷的傀儡,只是搖搖欲墜地站著。
「你這幾天都待在家裡嗎?」
「嗯。」她微微點著頭,看似在回答,又像只是在呼吸一般輕微。
「你該不會都沒有吃東西吧?」
她沒有回答,好像靈魂都被幾天前的爭吵給吸走一般。
「你等一下,我那邊有碗熱的清粥還沒吃,我拿給你吃,你等我一下喔。」
顧不得她願不願意,我迅速回到房間,拉起清粥的塑膠袋,門也沒關的就跑回到小灰門前。她的房門一樣開著,但人卻失去了蹤影。
「小灰…?」
我好奇的往內一探,發現她正瑟縮在床邊地板上。我出了聲,「那我進去了喔……」在外遲疑了一會兒,猶豫著該不該在這個時間點走進她房間,萬一她那個男朋友回來,那肯定會被打成肉餅吧。
不過……算了,把清粥放了就走吧。脫了鞋子,也顧不得其他室友的眼光,我推開門走了進去。
踏進她房間開始,就有一種如大自然般的柔和香氣傳入鼻中,有點像是薰衣草、還是迷跌香之類的氣味。我知道這些氣味能夠安撫情緒,但不知道能否治療心靈創傷?
她的房間有點暗,只有桌上點著小小盞的檯燈。雖然看不清楚,但四周異常的寧靜,彷彿聲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稍微適應光線之後,我小心翼翼瞄了眼房間的擺設,格局與我的房間大同小異,只是她在地上多擺了個吃飯用的摺疊小方桌。她房間整理得很乾淨,只有在她身後的床上,散著類似相本、信件、紀念品之類的東西。
我的視線刻意避過那些令人尷尬的回憶,若無其事地將清粥放到方桌上,並取下塑膠碗蓋,將湯匙擺在她的面前,「你先吃,我回房間了。」但她似乎沒有進食的打算,只是無神地發呆。
「別這樣,不吃東西的話會連哭的力氣也沒有。」
看著她的表情,我突然覺得我有點多嘴,分手的痛苦只有分手的人才清楚。轉身正準備離去時,看到浴室閃過一個白白小小的身影,「那是…?」我仔細盯著漆黑的浴室門縫,懷疑我是不是看錯。
一隻白貓從浴室走了出來,前腳像是試著水溫般的輕輕踩著房間地板,像是找到救星的朝我走來。
「你有養貓?那牠該不會也好幾天沒吃飯了吧?」只見她無力的勾起湯匙,含了幾口粥,並沒有特別的反應。
「我弄點東西給牠吃喔?」我找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在桌子底下發現了空的卡通碗盤,與一罐擺著飼料的罐子。
轉開飼料的罐子,倒出了半碗的飼料。貓咪見狀,三兩步輕快的跳了過來,好像抓到救命浮木般的狼吞虎嚥,「你餓很久了吧。」牠绑了條紫色透明方塊的頸鍊,上面好像拼著牠的名字,但太暗看不清楚。
「那是他養的。」小灰看似沒有要說下去,卻又接著開口,「……他想跟我一起把牠養大,生一窩熱鬧的小貓。」我知道小灰不想接續這個話題,所以我沒有回話。
雖然她不經意的說著,但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寂寞的感覺。那種寂寞讓人覺得有點冷漠,甚至是刻意讓人覺得她毫不在意。也許那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機制也說不定。
看著她的側臉,我又想起與小紫的種種約定。胸口隱隱發熱,好像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要從胸口竄出。
已經逝去的約定只會讓人心痛。小灰如同貓咪般的堅強,即使幾天沒有吃飯,也完全不吭一聲,但內心肯定填塞著無法承受的巨大痛苦吧!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那些曾經說過的約定算什麼?」聽著她近乎絕望的口氣,讓人於心不忍。
「是啊!到底算些什麼……」我自嘲的冷笑一聲。
「我有時候甚至會忘記,我們當初是為了什麼在一起、第一次在哪邊約會、第一個買的禮物是什麼、第一次在哪間店拍大頭貼、第一次……」她喃喃自語。
「小灰……」看著她逐漸陷入自我的世界,我試著讓她鎮定下來。
「……我為了與誰相遇而存在於這個世界?我為什麼要接受這樣的安排?如果一開始就註定要分離,那為什麼還要讓我們相遇?為什麼……」
「小灰,你先去休息吧!」
「為什麼做了無法履行的約定、為什麼要這樣欺騙我、這簡直就是背叛!」小灰執著的說著,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之中了。
「夠了!別再說了!」
我遏止不了她的崩潰,已經沒有人可以解救我們,只能任由那無情的話語狠狠地將我們刺傷。我不敢直視她的表情,害怕我那看似復原的傷口再度撕裂開來,與她一起跌落永無止境的深淵。
隔天清晨,我感覺到異常的疲累。昏昏沉沉中換好了衣服,搖晃著走往公司。雖然沒什麼胃口,但還是如往常般的買了早餐。隨手將早餐丟在辦公桌上的時候,不小心瞄到了螢幕中的倦容。我……昨天也是用著這樣的表情面對著小灰嗎?
想起昨天,我忍受住隱隱作痛的胸口,將她扶上床後,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離開她的房間。
她並沒有情緒失控地哭泣,而是用著無神的表情望向我,而那表情完全沒有靈魂存在。像是胸口被挖了一個大洞,心跳、感動、任何跟愛相關的回憶都不存在了。她的感受就像做愛一樣,在結束之後才感受到痛楚,也許她早已經哭了三天三夜,也許她根本哭不出來。若是放著她不管,她一定會掉落地獄之中吧。
雖然敲著文件,但一整天都在想著昨晚發生的事,根本無心工作。參加會議、處理繁雜的文書工作、把要上呈的公文打點好,我像是失了魂般的重複著規律的動作。很快的下了班,走出辦公大樓,看到一眼即將沉入黑夜的藍灰色天空,我重重的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繼續面對小灰,只能像是魂魄般的遊走在人行道上。
我是不是該為她做點什麼?雖然很想幫助她,但我真的有資格這麼做嗎?我自己也曾在愛情中傷痕累累,內心的傷痛又能夠若無其事的隱藏起來嗎?
腦中不斷充斥著這些無解的問題,我不知道我怎麼回到家的。只是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提著兩碗清粥出現在小灰的房門口了。
我試著打起精神,好忘記剛剛那些煩人的問題。在門前佇立許久,終於調整好心情地敲了她的門。
「小灰,你在嗎?」
她打開門,看到我提著兩碗清粥,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緩緩將門鍊拉開,似乎不會因為昨天發生的事而有任何一些尷尬。
「你今天有吃嗎?我幫你買了碗清粥。」
「有吃一點。」
我小心翼翼的說著,深怕又講了什麼不該講的字眼,觸及她內心深處的傷口。
「今天過得怎樣?」
「好多了,謝謝。」
我幫她打開碗蓋,將湯匙遞給了她,並吹了一下冒著熱煙的清粥。
也許是因為昨天她徹底卸下心防,一口氣釋放她背負的沉重壓力,所以今天看起來精神好上許多,憔悴的倦容也少了。
貓咪從床底下鑽了出來,貓鬚沾了不少灰塵,看起來有點逗趣。也許是昨天好好吃了一頓,牠也漸漸充滿行動力了。
「你今天有弄給貓咪吃嗎?」我看著牠的碗盤,連一點碎屑也沒有。
「有,貓貓今天吃得很快。」
也許小灰的心情和貓咪的肚子一樣,總是要先清出一些空間,才能吃下新的食物、滋潤出新的感情。看著小灰與貓咪,突然覺得她們有好多共通之處。
「牠叫什麼名字?」我望著不斷接近熱粥的貓咪。
「牠叫皮皮。」貓項鍊上的英文寫著PIPI四個字。
「也叫皮皮啊……」我低喃自語。
「怎麼了嗎?」
頓了一下,「我……前女友也養了一隻叫做皮皮的貓。」
「是喔……那…你們之間……」她遲疑著要不要繼續問下去。
「就……正常的分手了,我們都沒有聯絡了。」我不知道該從哪邊說起,也害怕我無法面對那難堪的心情,所以隨口撒了個謊。
「這樣啊……」
她驚覺她踩到我的地雷,所以也沒有多說些什麼。後來她像是想趕快轉換話題的說了,「對了……我一直想問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我根本不知道怎麼解釋。
「我常聽到你們吵架,其他室友應該也跟我一樣,不希望這邊變成戰場。而且大家難得住在隔壁,想說過來關心一下。」
我又撒了個謊,感覺很心虛。只是我要怎麼跟她說明小紫離開的原因?要怎麼跟她說,她對我而言就像小紫的影子?
就這樣尷尬了一會兒,她的電話突然響起,轉移了彼此的注意力。她起身看了一下電話號碼,又將電話放了回去,讓電話持續無聲震動了好一陣子。一種詭異的氣氛蔓延在我們之間,我忍不住開口問了,「你不接嗎?」
「不了,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好談的了,再談下去也只會演變成不斷的爭吵。」她欲言又止,臉上流露出哀傷、無奈、與不滿的複雜情緒。
這時候好像該說點什麼來安慰她,但…好像說什麼都不妥,畢竟我是個局外人,有什麼資格可以評論她的感情呢?我轉身梳著皮皮的柔順的背毛,好避開這樣尷尬的氣氛。順著貓咪看過去,有一個收著東西的袋子,看起來有點像是男生的用品。她似乎也感受到這股不安,也瞬間沉默下來,靜靜的坐回原位。
「你……前幾天都在哭嗎?」
她像個洩了氣的氣球,無力的搖著頭,「沒有,不知道怎麼一回事,雖然常常一個人在黑夜中發抖,但我就是哭不出來。」
分手的痛楚填塞住她的胸口,讓她鬱悶的情緒找不到出口。也許對她而言,白天黑夜已經沒有什麼差別、哭與不哭也沒有什麼不同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我冀望她能夠將內心想說的話通通說出口,不要像之前一樣悶在心裡,這樣很傷。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一直在吵架,而愈是爭吵,我們的關係就產生愈大的裂痕--到最後,我好想逃。」
「逃到一個沒有爭吵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們到底是因為逃避而吵架,還是吵架之後才選擇分手來逃避……」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變成怎樣,也不知道我們的關係算是什麼……只是我想,一切……都結束了吧。」
她話中的濃濃不捨,讓人有點心酸。不過就像她說的,一切都結束了吧。結束後的兩人成了什麼關係,也不重要了。
唉,難解的僵局啊!就如同甩也甩不掉的流沙,讓人再也無力爬起。心中總是想要改變點什麼,卻又改變不了什麼,就這麼無形間傷害了兩人的關係。而脆弱的感情,又撐得住幾次這樣的傷害呢?
看著她悲傷的側臉,我的世界也跟著揚起無窮的哀悽。她扒開留在內心深處的傷口,雖然紅著眼睛,卻始終沒有流下任何一滴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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