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
夜晚來得很快，但我的步伐卻很緩慢。
結束了三個小時的討論會議，拖著疲憊的身軀，沉重地回到了公寓的大門口。推開玄關的鐵門，看到昏暗的走道，空無一人。那對情侶的房門口，整齊擺著一雙青綠色的帆布鞋，乾乾淨淨看起來像是剛洗過的；還有兩隻隨意放置的棕色柏肯鞋，鞋墊上留有深深的汗漬。看樣子憤怒奪門而出的男生應該是回來了。
進到我的房間裡，隨手丟了裝了筆電的背包，攤倒在工作桌右側的雙人床，無神地望著天花板與米色牆壁。牆壁上原本掛著一幅類似『拾穗』的畫作，卻在我租下這間房當天被我拿了下來。除了工作桌外，我習慣整個房間空無一物的感覺，也算是寫作時的一個特殊嗜好，而這面牆像是我的畫板，下筆前我都會面對著它尋找靈感。床尾擺放著一個全新的小冰箱與一台SAMPO電視機，靠在對外鋁門的旁邊。從鋁門走進這間房間，迎面而來的是一座高挑的櫻桃木衣櫃，黃褐色的看起來很有質感，跟以米色系為主的房間搭配得恰到好處。
這層新公寓的每個房間都大同小異，唯獨缺的，大概只有對外窗吧。雖然說窗戶的需求因人而異，但沒有對外窗有時讓人覺得悶悶的，也因此我的日光燈幾乎是全天候點著，睡覺的時間則是留著一盞小夜燈。小夜燈就放衣櫃的旁邊，猶如摩天大樓旁的小路燈一樣，盡責的散發光芒。小夜燈頂部是紅色的斑點燈罩，很像一宗野地裡的小香菇，微微透出橘黃色的光線，內斂而有吸引力，我喜歡那樣子迷濛不清的色彩。
那小夜燈是前女友買的，走的時候來不及收回去。前女友這個辭總令人尷尬，「為什麼分手？」這樣的問題解釋了之後還要解釋，通常我都是避而不談。
真不該想起這樣的問題。思緒如同未整理的桌面，凌亂得令人煩躁，累了，我不想再去想。起身關上日光燈，讓自己置身在黑暗之中，強迫自己休眠。小睡一會兒我通常不會點小夜燈，盯著微弱的燈光會讓人想起很多事，也會因此錯失睡意。
「為什麼你要走？」這是神智不清前腦中的最後一個問題。睡意漸漸支配我的身體，霸佔我每一吋的肌膚與神經，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已遠離，我也逐漸的睡去。
我時常在黑暗中醒來。在黑暗與懵懂之間，一下睜開眼、一下闔上眼。我想繼續睡覺，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我聽到隔壁有一些細微的聲響，順著牆沿傳了過來，那是貼在牆壁上的敲打著牆面而發出的震動。他們正在做愛，這種情形我遇過很多次了。每次爭吵過後，肯定會激烈的做愛，這樣的行徑也許是這個男生享受的事情。
雖然大腦仍舊沒有清醒，但耳朶卻尖銳了起來，這是人類的天性，只要遇到未明又好奇的情況，其中一項感官就會活了起來。由牆面細微震動可以感覺到，他們應該是面對面站著愛撫，男生抱起女生，腰部劇烈的往牆壁推送，有一種絕對力量的征服感受。而女生則是享受著男性私處的溫熱與背部貼著牆面的冷冽感，達到一種內與外的美妙平衡。
持續五分鐘後，牆壁的震動突然停了下來，想必是要換姿勢了。雖然黑夜中視線模糊不清，但他們的行動卻栩栩如生地、如同版畫般的刻印在牆上，像在真夜中上演著精采的星空劇場。我看得見，也感受得到。女子轉過身來，微微將身體彎成了ㄑ字狀，讓男子慢慢撫摸著自己修長的朣體，勾起最深層的性愛渴望。男子冷不防地從後面進入女子的深處，女子悶著嘴叫出了一聲，下腹部也因為完美結合而溫熱了起來，宛如交響曲最高潮的樂章，令人呼吸都快停了下來。可以感受到雙掌猛力拍擊牆壁的力度，立體而震撼。享受著十指交疊的親密感，伴隨緊實而滑順的磨擦觸感，最後男子高潮了，噴射後大大嚎叫了一聲。
即便隔了一道牆，我卻彷彿能聽到女性柔弱嬌嗔的呼吸耳語。這樣的想像著實令人興奮，我完全醒了過來，額頭緩緩冒出汗來，全身都溼透了。
下體有些濕滑感，我遺精了，不趕快泡水的話內褲會很難洗。
起身扒掉上衣與內褲，我摸黑在房間中移動，拉開浴室的滑動門板，我打算洗個熱水澡。浴室的餘光照到了小夜燈上，將亮與暗對切成了一半，像是海與天的交界，對立而又分明的兩邊，卻有條模糊的界線。
這一幕，讓我想起了前女友離開前所說的話。
「你不覺得海與天之間模糊的界線，跟我們的愛情有點像？」
我們倆並肩站在沙灘上，靜靜地眺望遠方的海洋。
「一邊是你，另一邊是我，而中間的我們卻永遠在拉扯。」
「……是啊，是有點像。」我輕聲附和。
她很喜歡海邊，這也成為我們最常約會的地點。她說，每當有一些煩惱的時候，只要看看海邊的浪花，窒礙就會像浮上水面的氣泡一樣，瞬間消失不見。最近常看她一個人雙眼無神地發呆，好像在思考著什麼重要的問題。我知道，該來海邊走走了。
「我們……」她似乎想說些什麼話，欲言又止。
看著她的表情，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說不上來……只好搶先一步開口，「小紫，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上次投的那間出版社打給我，說對我的故事稿有興趣，要我到他們的出版社走一趟。如果順利的話，也許就有機會可以出道。」
「那是你應得的，你一直都很努力。」
她沒有像以前一樣開心地露出笑容，而像是早就都料到般的點著頭。這樣的反應讓我有些意外，她果然正在想著一些問題。
「有時候……我很羨慕你能夠找到自己喜愛的事情，我喜歡這樣追求夢想的你。」
她開始往海洋中央走去，但背影看起來像是喪失了力量，「好像待在你身邊，就能感受到喜悅，就能跟著發光一樣。」
「你是說，你沒有感受到溫暖嗎？」我似乎有點能夠了解她的心情，但又不太確定。
她搖搖頭，略過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但是很快地發現，原來發著光的不是自己，溫暖的來源不是自己，頓時間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那樣的心情落差很大。」
倏地刮起了一陣海風，打散了她細緻的長髮。溫熱的海風蓋過她髮稍的香氣，我找不到原本熟悉的她。
「其實，我能成為你口中的溫暖，都是你帶給我的，如果沒有你在旁邊激勵我的話，那我也不會去投稿啊！」我帶著激昂的口氣，試著給她正面的勇氣。
「每次看到你深夜挑燈寫作，而我卻體力不支地睡著，我就覺得我根本無法幫上你什麼忙。」她用力的搖著頭，「我甚至不知道我該怎麼做，我該不該打擾你，我……我努力地想要追上你，但你卻愈走愈遠。」受了情緒的影響，她肩膀微微顫抖著。
我側著身、輕輕撫摸因情緒失控而發抖的她。她彎曲的背，跟她焦慮的思緒一樣微微發燙著。她平日隱藏得很好，即使到了海邊，也很難見到她這樣歇斯底里地發作。
「我們……將來會變得怎麼樣？」她說出內心沉積已久的不安。
遠方捲起了猛烈的浪花，拍打著漂浮在海上的白色船隻，載浮載沉讓一切都變得很不確定。
「如果可以，真希望我能成為天空。」
我靜靜看著她的表情，而她無助的雙眼，始終默默地望向遠方。
「天空啊……」
熱水灑落地面，讓浴室環繞著濃濃的水蒸氣。我握著蓮蓬頭，看著鏡中的懵懂的自己，似乎有些狼狽。那一天之後，小紫便消失在我的世界中了。剛開始我以為她只是情緒不穩定，想要一個人靜一靜而已。一天、兩天過去了，我連絡不上她，電話都轉進語音信箱，我開始覺得不對勁；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我幾乎天天打電話找她、留言、簡訊、找她的朋友，能試的我都試了，一點收穫也沒有；一個月、兩個月過去了，我近乎放棄的狀態，從主動找尋變成了被動的等待，每天望著不會響起的手機發呆，不知道該怎麼辦。
雖然她人像是氣泡一般地蒸發了，但卻留下了許多東西，包含那個來不及帶走的小夜燈，而這也是最令人心痛的地方。每每看到她原封不動的用品，我的心就重重的扭痛一次。她離開的前半年，我不諒解她的不告而別，甚至以為我自己會恨她一輩子；又過了半年，想她的時間變短了，我開始習慣思念之後的嘆息，然後，嘆息的次數也漸漸變少了。
什麼都沒有留下來。
至今我仍無法理解她所說的『想要成為天空』指的是什麼？她留給我的，就只有如水蒸氣般模糊而又追不上的背影。
「為什麼你選擇不告而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