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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深夜十點十二分,位於大阪住之江區南港北九丁目的高出運輸發生嚴重火警,現年52歲的社長櫛野弘孝不幸身亡。警方初步研判起火地點位於社長辦公室,原因是未熄滅的菸頭點燃了其餘易燃物。據傳,檢方正計畫對櫛野社長提出起訴,指控他涉嫌參與大阪運輸船爆炸一案。警方表示,目前並不排除櫛野社長有畏罪自殺的可能性…』
秋元才加靠坐在床頭,穿著Y字背心和運動褲,縷空的部分毫不吝嗇地展現出蜜糖色肌膚與結實的肌肉線條。右半背那尊栩栩如生的不動明王在厚重繃帶下若隱若現,怵目焰火在蝴蝶骨上隨手部動作燃燒著。
她關上電視,望著黑亮的螢幕,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秋元曾見過櫛野兩次,知道他喜歡裝模作樣地抽高級菸,喝洋酒,穿著昂貴的義大利西裝,長相圓潤斯文,就跟電視上能看到的那些商人沒任何差別。不過道上的人都清楚櫛野是個奸詐狡猾的人,也是山本組在商業經營上的重要支柱,究竟是誰殺了他?
秋元伸手去拿床頭桌上的水杯。可是這簡單不過的動作卻讓她悶哼出聲,繃帶也隱隱滲出血來。
現在這副模樣還真是丟臉啊,她忍不住想。
兩年多前,伏見會為爭奪會長之位而引發一連串內亂,反對派的江口和洋與寺田一義計畫在新任會長的家業繼承儀式上,暗殺橫山由依。秋元那時剛從法國回來,被指派協助宮澤保護新會長安全。她們沒有後援,也沒有強大武器可依靠,只有那把陪伴了她一年多的格洛克手槍,在如海潮般前仆後繼的攻勢中,用六發子彈連殺六人。
即使是那樣的惡戰,自己也不曾傷得這麼狼狽,莫非已經老了?不,自己今年才二十六歲,不是有句話說女人四十如狼似虎嗎?所以自己應該還算是如日中天的年紀吧,秋元懊惱地皺起眉頭。
「前輩,妳怎麼又坐起來了。」穿著粉紫色和服的女孩拉開紙門,如茶般雋永的氣息與午後陽光一同竄入室內,落在雪白床單的一角。「里英不是說要妳好好躺著休息嗎?」
「會長,櫛野的事情…」
「傷口又裂開了喔,前輩。」被稱為會長的女孩細心地將門關攏,避免病人吹風又染上感冒,讓原先就極為嚴重的傷勢更加惡化。「里英她好像對這次的手術很滿意的樣子,如果還要重新縫合的話,一定會很生氣吧。」
對方口中的里英,姓北原,是橫山家的私人醫師。北原以前在美國念醫學院,接受過不少知名外科醫師指導,在外科縫合領域中在國內可以說是首屈一指。北原喜歡挑戰各種高難度的縫合手術,卻非常討厭病人在縫合後又不小心扯開傷口,她曾說這樣的感覺就像已經完工的一副畫,不小心滴到水暈開,又要重新修補一樣,會失去原先的美感。
萬一北原發現她的傷口又裂開,自己完美的成果被破壞了,會氣到將她包成粽子也說不定。
「這一點小傷早就不痛了,是妳們太大驚小怪。」
這是一點小傷而已,秋元想。她在法國還受過更嚴重的傷,只要自己不死,就絕對不能低頭後退。秋元額前的汗滴在自己手背上,卻依舊面無表情,連哼聲都沒有。她望著跪坐在床側的年輕會長,若無其事地問。「那麼,櫛野的事情確實是會長做的嗎?」
「樹大必有枯枝。」對方一邊說著,一邊抬起身去拿桌上的醫藥箱。「腐爛掉的枝幹,如果不稍微修剪一下,讓腐枝影響到整棵樹的生長那就不好了。」
「會長,那可不是伏見會的枝幹。而且,伏見會和山本組之間是有協定的。」
「薰修剪掉的,確實是我們伏見會的枯枝沒錯啊。而且這次先破壞協定的,是山本組的人喔。」女孩將醫藥箱放在腿上,輕聲說。「前輩,把衣服脫掉吧。」
秋元眉頭微微一動,用溫和有禮的口吻說。「不用勞煩會長了,我自己包紮就好了。」
「還是,妳想讓梅姐來替妳包紮?」
秋元這才露出稱得上是慌亂的表情,臉色也倏地刷白。「不,由依,千萬不要告訴彩佳,就說我出國渡假好了。」
繼任兩年多的新會長,是位外表溫柔婉約的傳統京都女性。秋元第一次見她,是大二的時候,在人潮擁擠的東京車站中,獨自站在閘口前,對來接她的秋元鞠躬表達感謝,微笑地說,您好,秋元前輩,常聽姊姊提起您,非常感謝您對姐姐的照顧。我是橫山由依,請多指教。
當初秋元知道橫山要繼承伏見會時,也曾私下對宮澤提出質疑,可是她的友人卻開朗地笑著告訴她,千萬不要小看我們家由依喔。果然,這位年輕會長在這兩年間,用與外表極其不符的強韌性格向秋元證明了這件事情。
橫山在體能上比不過宮澤或秋元,卻能從各方面精準地攻擊到對方的心理。秋元一看到她微偏著頭望過來,心裡就萌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來不及了,她已經知道,而且這幾天都是她在照顧妳,前天才不得不回大阪處理事情。所以,妳想讓我動手呢,還是要讓薰通知梅姐來京都一趟?」
會長果然生氣了啊,秋元忍不住想起好友的告誡。橫山雖然好說話,實際上卻是很拗執的人,一旦決定的事情幾乎沒有人能夠改變。假使說北原會將她包成粽子,橫山大概就會把她包成木乃伊。而梅田,有可能會直接把她送進棺材裡。
粽子跟木乃伊、棺材比起來,果然還是粽子好吧。
「這種事情還是讓醫生來吧。我等一下會請里英替我重新包紮的,就不麻煩會長和彩佳了。」秋元望著仍舊不願退讓的橫山,覺得她偶然的固執與姊姊宮澤真有幾分相似,目光微黯,神情也稍顯沉重。「會長,佐江不是這麼容易被綁走的人,妳覺得下手的人,會不會是熟人?佐江那個白癡對朋友向來沒有戒心。」
「我已經讓薰去調查姊姊的交友狀況了。」橫山的語調很輕,在古色古香的日式宅院中,宛如日本箏一般細膩。「前輩無須擔憂,將事情配給合適的人去處理,就是我的職責。而我交給前輩的任務,就是安心養傷。」
彈奏日本箏講求快速靈巧,如果不靠近演奏者,幾乎無法看清彈奏者的手法。她覺得橫山也是這樣的人,自己一不留神,隨即就錯過了一個精彩的指法。她仔細地注意著年輕會長臉上的每一個細節,小心地問著。「會長,在這種時候,妳要對山本組宣戰?難道妳是認為東京的事情與她們有關。」
「不,山本組並非主謀。」橫山的臉龐彷彿是自古畫中複製下來一般標致,從眼睛、眉角,一直到微揚的嘴唇,半點也沒有洩漏出主人的情緒。「但也非毫無關聯。死在前輩槍下的江口勝次,有一名從小在國外長大的幼子,名為和洋。目前擔任大阪運輸公司專務,這所公司最大的持股者,是京都ITS法律事務所。」
橫山從來不說無關緊要的廢話。秋元十分清楚,所以當橫山談起沒有關聯的話題時,仍然耐著性子問。「所以大阪運輸是伏見會旗下公司嗎?」
「正是如此。」橫山點了點頭,繼續解釋。「父親曾背叛伏見會,對於必須在伏見會旗下工作的江口而言,想必是一種折磨吧。如此一來,乾脆向敵人示好,尋求對方的保護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可是江口畢竟不算伏見會的人,更何況連我都不清楚大阪運輸與伏見會的關係了,山本組更不可能知道。如果要將這件事視為挑釁,似乎有些強詞奪理。」秋元神色冷凝,思緒不斷地在伏見會、山本組、大阪運輸、櫛野、江口,以及東京這幾個關鍵字上打轉,口氣也不自覺地沉下。「況且,這跟東京的事情有什麼關係?」
橫山並不在意她幾乎可稱為質問的語氣,眉眼微彎,柔聲反問。「前輩,港會與伏見會正在洽談合作事項,在這時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船公司爆炸與東京遇襲的事情,其中的獲利者是誰呢?」
東北大地震之後,不少物資轉往東京港進行輸運,查驗也愈加嚴格。港會在澀谷、銀座等地區經營毒品市場,每年獲利超過數十億。這半年來,港會有不少來從金三角運來的貨剛上岸,就被警方查扣,不僅金錢上損失慘重,也有兩個高層為此入獄。港會內部商討過後,決定改變運輸路線,改由關西的港口轉運。
近畿地區有名的兩大港都,神戶、大阪,都掌握在淡路組與山本組手中。港會是日本三大黑幫之一,崛起於東京赤坂,是東日本最有勢力的幫派。淡路組近幾年積極擴展勢力,觸角已經深入關東地區,與港會有過激烈衝突。港會不願向死敵尋求合作,也不肯讓山本組趁機獅子大開口,於是才會找上了伏見會。
伏見會的港口在西淀川,是大阪最北的埠頭,鄰近尼崎。港口位置與設備都比不上山本組的幾個港口,但伏見會做事一向縝密低調,盡可能地將運輸量都控制在一定範圍內,讓這個小港口不易受到警方注意。
上星期,秋元跟宮澤受港會副會長高木雄也邀請,到東京商討合作細節。當天下午隨即發生大阪運輸船爆炸案,隔天兩人又在上野公園遇襲,港會接到消息趕去時,秋元重傷昏迷,宮澤則下落不明。
秋元極為年輕就能成為伏見會幹部,不僅是因為槍法神準,更重要的是她遇事冷靜,總是能以野獸般的直覺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如此顯而易見的事情,她只要稍微冷靜重新思考,就能夠想通,語氣也緩和了些。「可是,山本廣並不是這麼愚蠢大意的男人。櫛野一向將目標放在山本組的組長位置上,不可能隨意挑釁伏見會,引火上身,折損自己的實力。」
「我也是這麼認為,可是有人費盡心思,不就是想挑起戰爭嗎?」橫山微歪著頭,未盤起的墨色長髮自肩頭滑落,貼在頰邊,襯上白皙無瑕的臉龐,讓她看上去格外柔弱。
這只是一種保護色罷了。秋元非常清楚這位年輕會長的身體裡,蘊藏著多麼令人畏懼,嗜血的野獸。就像是獸與獸之間的直覺與感應,她知道那是一頭連自己也無法戰勝的怪物,廝殺互鬥,簡直就像是流竄在橫山骨血中的天性。這個人就像是最美麗的阿修羅,也是最殘酷的曼陀羅,總有一天會站上日本的頂端,睥睨眾生。
或許蟄伏的野獸,在經過多年沉潛後,終於要對世人顯露出隱藏許久的獠牙了。她望著橫山幽深的,深沉得彷彿要吞噬掉一切的墨色眼睛,內心深處隱約浮現幾分興奮,好戰的血液在身體裡流竄叫囂著。
橫山卻像是對秋元的心境轉換一無所覺的樣子,她淺笑著,用柔軟得像是要滴出水來的語氣,溫和地說。
「既然對方如此耗費心思,那我們伏見會何不,如其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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