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現在這種情況或許能夠稱之為沉默螺旋,沙瓦想。
不過根據諾爾‧紐曼提出的定義,是評估意見氣候之後,發現主流意見與自己的觀點有所衝突,而導致個人產生被孤立的恐懼感時,才會形成這種螺旋上升的現象。可是如果把沉默當作四人間的意見氣候的話,那麼這也可以算是沉默螺旋吧。不過其實也可以不需要想得這麼複雜,簡單來說,就是一種螺旋式的氛圍。
沙瓦看著對座的橫山桌上那杯金黃色澤的奶茶,沿著白色馬克杯口緩緩升起的熱氣。她知道柏木正望著她,帶著笑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右手指尖。沙瓦停下輕敲桌面的動作。
「對了,我們剛剛正說到要去買訂婚戒指的事情,由依要跟我們一起去嗎?」指原在沙瓦的伯爵紅茶被端上桌時開口。她感覺像是一點也沒有察覺到那難以言喻的氣氛,這世界上果然就是有這種不在乎意見氣候的人,不,應該說是無法評估會比較正確。「既然柏木跟沙瓦也認識,那要不要大家一起去?可以順便去吃晚餐,我很久沒去郡元那裡,總覺得有點懷念呢。」
指原不是個壞人,沙瓦看著她過於純粹的笑容。這時候指原正輕輕握住橫山放在桌面上的手,略帶責備地皺眉,語氣和緩地問,手這麼冰,會不會冷?我的外套給妳穿好嗎?沙瓦收回目光,望著眼前那質地密緻,帶著透光性的骨瓷杯組。
可是指原她,也不是個好人。
「原來柏木醫師有男朋友了嗎?」
「是啊。」柏木似乎對這樣的話題很沒有興趣的樣子,她過於接近的聲音裡帶著午後的慵懶,輕輕地鼓動著沙瓦的耳膜。「在鹿兒島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科擔任助教,也有在宮崎大學兼任,不過最近因為要參與五社神古墳的開發計劃而考慮轉到京都大學任教。」
「咦?」指原略帶驚訝地看著柏木。「可是你們不是要訂婚了嗎?」
「沒差吧,各忙各的啊。」柏木無所謂地笑著。「就算兩個人在一起也還是擁有獨立的人生,憑什麼要因為另外一個人而改變我自己?他是他,我是我啊,如果連這樣都不能體諒的話,那這個人就沒有在一起的必要了吧。」
橫山相當專注地在聽柏木說話,她微偏著頭,將落在右頰邊的髮絲撥到耳後。然後才端起茶杯,小心翼翼地淺嘗一口,思索著開口。「有這麼體諒妳的男朋友,柏木醫師一定很幸福吧。」
這並不是個問句,也是不管換做任何人都不需要太費力氣就能得體回答的句子。可是柏木卻沒有馬上做出回應,她像是在仔細思考,又像是在顧慮什麼一般,目光盯在沙瓦與桌面成垂直的右手食指上,用不特別贊同也不否認的語氣開口。「橫山小姐也很幸福吧,指原雖然遲鈍了點,不過個性也很好。」
「嗯,莉乃是個很溫柔的人。」橫山這麼說著,然後在奶茶裡多加一匙砂糖。
沙瓦望著橫山拿著湯匙,指尖失去血色的白皙手指。她記得自己以前也喜歡吃甜食,可是如果真的要說起為什麼的話,沙瓦也想不起來了。反正喜歡本來就也只是一種較為強烈的週期性情緒吧。而且這種對於某個事物的喜歡,更容易受到周遭環境的影響。朋友喜歡吃甜食,自然而然地喜歡吃甜食,吃蛋糕的女孩子感覺比較可愛,所以也跟著吃起蛋糕來。
其實這也算是沉默螺旋的一種吧,沙瓦想。
這個世界大概本來就是由一個巨大螺旋組成,而人類在這其中,卻又會不斷被捲入一個個小螺旋中。要從那裡面逃出來要花費多少代價?沙瓦把還泛著熱氣的紅茶一口喝盡。那其實是不禮貌且粗魯的喝法,因為茶液如果沒有在舌尖停留,就感覺不到茶葉香氣、回甘後韻。沙瓦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現在亟需感受到一點來自外在的什麼,讓思緒可以從自己身體裡的螺旋中跳脫出來,所以沒有辦法太過在意這些事情。
人類原本就是如果必須顧慮所有事情的話,就沒有辦法好好活下去的生物。
「橫山小姐看起來是非常適合白無垢的人呢。」柏木將視線從沙瓦因為吞嚥而蠕動著的喉嚨上移開,在她放下茶杯的那一刻,輕笑著開口。「指原妳們有結婚的打算嗎?雖然日本不接受同性婚姻註冊,可是如果去能夠替外國人證婚的國家結婚,再回國申請新種證明書的話,還是被承認的喔。」
「我們不急啦!」指原慌亂地擺著手,臉微微紅了。她轉過頭看著正以一種像是沿著石壁緩緩流下的泉水般清澈而溫柔地笑著的橫山,然後不自覺地垂下目光。「我的意思是,反正最近相關法案不是已經送眾議院,我是說,等到日本承認同性婚姻也不晚啊。而、而且我現在還沒有讓由依幸福的能力,我…」
橫山反握住她的手。「只要能跟莉乃在一起,有沒有結婚都無所謂。」
主動挑起話題的柏木事實上似乎沒有很感興趣的樣子,她露出制式的祝福笑容,眼珠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緩地轉動著,將視線從對面那兩個人輕貼著彼此的手臂,交握的雙手,移到沙瓦蒼白的指尖與修得乾淨平整的指甲。「那沙瓦呢?妳有結婚的打算嗎?」
「沒有。」沙瓦沒有抬頭,只是看著杯子裡深色的茶葉殘渣。
「沙瓦是不喜歡婚姻的單身主義者嗎?」
「不是。」咖啡廳內的燈光有些昏暗,最強的光源就來自於柏木身旁的落地窗。大概也是因為這樣,讓沙瓦看起來像是整個人被罩在柏木的影子底下,她微濕的瀏海凌亂地貼在額前,以一種像是過於遙遠的眼神望著杯子,然後用沒有好惡的語氣輕聲說。「我沒有不喜歡,畢竟婚姻也是組成社會的重要環節。只是對我而言,婚姻並不能作為一段感情的代表,因為婚姻本身就不是單純只有愛的。如果以婚姻作為愛情最極致的象徵,我個人是無法認同的。」
柏木在沙瓦說話時總會特別認真,感覺有些微弱的什麼在她墨色的瞳孔中聚集,又在沙瓦的話聲靜止,一切歸於平靜時散開。「妳說的對,我也這麼覺得。」她微笑地注視沙瓦的側臉,像是在等待著什麼。然後在對方終於感受到她的視線抬起頭回望,視線交錯的瞬間,才重新開口。「我有事情,大概要先走,妳們呢?」
指原轉過頭,詢問似地看著橫山。「我們應該也差不多了吧?」
橫山並沒有多說什麼,她似乎正處於一種無法讓自己專注在眼前事物的狀態中。她像是突然回過神來般微微睜大眼,贊同似地點了點頭,才從柔軟的沙發上站起來,體貼地走到桌子旁邊,空出能讓指原順利通行的寬度。
「這麼久沒見。」柏木看著指原,輕輕地眨著眼。「今天讓指原請客吧。」
「喂。」指原無奈地垮下臉,語氣裡卻一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妳上次也是這麼說的吧。」
「下次換我請客嘛。」柏木無所謂的目光緩慢地掃過橫山和身邊的沙瓦,然後翻開帳單看了看,彎著眼笑,闔上帳單夾遞給指原。「妳們陪我挑戒指,然後我請吃晚餐,怎麼樣?」
「算了,反正妳每次都這樣。」指原這麼抱怨著,卻還是用一種帶著笑意的無奈表情,毫不抗拒地接過帳單。她一接觸到剛才沾到凝結在杯面上的水,外層有點潮濕的皮製帳單夾時,被沙瓦面無表情地抽走了。沙瓦的速度非常快,指原連她的動作都沒有看清楚,甚至指尖才剛感覺到皮質表層的冰冷感時,就已經完全消失,只剩下有些什麼曾經存在過的,近似於錯覺的觸感。而自己的右手還呆愣在半空中,指原錯愕地轉過頭看著沙瓦。
「我去付錢。」沙瓦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橫山身旁,用沙啞的聲音說著。
指原用彷彿從來沒有看過她的驚訝表情看著沙瓦,柏木則微微垂下目光,不知道在想甚麼。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橫山,她拉住沙瓦的手,疑惑地望著她。「沙瓦,怎麼了?」
沙瓦似乎不太能夠適應突如其來的接觸,雖然橫山只是握著她的手腕,而且中間還隔著有點厚度的棉質布料。但是不熟悉的溫度還是讓沙瓦微微皺起眉,盡可能放輕力道地掙開來。「沒有。」她用深邃的,什麼情緒也沒有,彷彿人類無法解析的黑洞般的眼神望著橫山。「我請客。」然後她把目光轉到指原的臉上,直直地望著指原的眼睛。「妳們可以先走,我還有事情。」
「沙瓦有什麼事嗎?」橫山不放心地追問著。
這時候如果用斷層掃描來觀察沙瓦的腦部活動,一定非常精彩吧。柏木想。沙瓦眼睛轉動的速度比平常還要快些,拿著帳單的手指有些泛白,柏木覺得她現在大概正無聲地高速運轉著,可是以她這樣的狀態,到底什麼時候會燒壞呢?
柏木發現自己居然不自覺地替沙瓦擔心起來。
「是之前說要去南警察署幫忙的事吧。」柏木緩緩地,像是怕她們沒有聽清楚似地一字一句說著。「剛好我也要去附近,我開車載妳,沙瓦順便陪我去選戒指如何?」她對上沙瓦的眼睛,強調似地重複著。「那就可以不用麻煩指原她們多跑一趟,沙瓦妳陪我去吧。」
沙瓦偏著頭,思索了大約五秒的時間。「好,我先去付錢,然後一起走。」
沙瓦的反應有點奇怪,橫山忍不住感到憂慮。或許自己最近都把注意力放在指原身上,所以忽略了沙瓦的狀態。她和指原並肩站在人來人往的商店街入口旁,目送那兩人離開。雖然不覺得柏木會是那個拯救沙瓦的人,可是沙瓦似乎不排斥她。如果是這樣的話,她可以盡量克制自己對柏木的牴觸感,只要能有人聽沙瓦說話,只要對方能夠讓沙瓦依賴就夠了,自己的想法一點也不重要,橫山在心裡對自己說。
沙瓦和柏木在人群中並肩走著。沙瓦手上沒有拿東西,她剛才已經把書先交給橫山請她幫忙拿回家。柏木右手提著一只HERMES的白色柏金包,她似乎為了避免手提包阻擋在兩人中間而刻意讓沙瓦走在她的左側。兩個人間的距離很近,不到一個手掌的寬度,是只要動作稍微大一點,或是不得已必須閃避對向行人時就會觸碰到對方的距離。
這顯然跟沙瓦的習慣有所衝突,橫山這麼想的同時,柏木正拉著沙瓦的手肘,提醒她避開地上的水窪。然後柏木微微仰起頭,帶著笑意地開口。沙瓦似乎也沒有很介意過近的距離,她專注地看著柏木的臉,聽她說話。
對街的綠燈亮起,兩個人的身影被淹沒在擁擠的人潮中。
橫山收回目光的時候,指原正出神地望著綠燈號誌。她的表情非常複雜,整個人像是被罩在一張由很多情緒織成的網裡。或許是因為指原太單純,才會毫不掩飾地將所有的情感都表現出來,以至於變得如此複雜難解。橫山看著她的臉,她不知道指原現在的眼中會反射出什麼,不過也許,指原自己也不知道吧。
「啊,現在這個時間,吃晚餐好像還太早。」然後指原緩緩地收回視線,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地望著她笑,牽起她的手。「由依,不然我們先去看場電影,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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