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沙瓦什麼病也沒有，無論誰這麼問她，無論問她多少次，柏木還是會這麼回答。怎麼說呢？就像這世界不可能只有白天而沒有黑夜，因為地球的不停運轉，所以我們必然會隨著外在事物的流轉而改變。人也是這樣子，不只會繞著整個社會運轉，自己也是會轉動的啊。所以我們不能說現在的沙瓦是不正確，是病態的，因為這本來就是沙瓦的某個面向，只是以前很少看見，現在因為轉動的關係完全顯露出來而已。不，把這當成沙瓦的夜也不太正確，因為說不定這才是真正的沙瓦。橫山小姐聽過白夜嗎？在某些高緯度的地區，由於地軸偏斜和地球轉動的影響，讓日射角變小，加上大氣散射作用，會產生還沒完全黃昏就迎來黎明的現象。
簡單來說，就是沒有黑暗的夜。
「雖然明白您的意思。」橫山在她這麼回答的時候，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遲疑望著她。「可是，我還是有些疑問。」橫山今天似乎是休假日，穿著比較符合年紀的雪白連身長裙，如果是剛認識橫山的人，大概不會聯想到這個女孩子平日裡穿著筆挺的警察制服，拿著M60轉輪手槍的樣子。「所以柏木醫師的意思是，姊姊現在的狀況是正常的嗎？就讓她持續著這樣對整個世界，對所有事情都不在乎的模樣是無所謂的。這只是一個週期性的狀態，只要渡過這段時間後姊姊就會變回原來的樣子，您的意思是如此嗎？如果是的話，請恕由依沒有辦法認同您這樣的想法。」
橫山看著她的眼神中帶著一點探究的意味，像是想把她整個人剖開，仔細地審視的樣子。柏木饒有興味地眨著眼。雖然被掩飾得很好，可是本人會不自覺地露出跟沙瓦有點相似的表情與眼神，確切地說，就是這兩個人的性格中必然有著某些類似的地方吧。
那些執著地相信著並追求著自己心目中所建構出來的完美世界的部分。
「我這麼問吧。」柏木摘下眼鏡，看著辦公桌上的電子時鐘，輕揉著眉間。「橫山小姐妳所知道的沙瓦，不，我們在這裡就稱她為宮澤佐江好了。妳所知道的宮澤佐江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呢？1990年出生，2004年被橫山家收養，2008年進入警察學校，畢業後任職於警備部。曾經前往德國GSG9與美國FBI接受城市反恐訓練，住在江東區的出租公寓，喜歡吃甜食和收集玩具車，妳所知道的，是這個宮澤佐江嗎？」
橫山點頭，無意識地用右手拇指指腹輕輕摩娑著食指的第二指節。
「可是這個宮澤佐江，就是真正的她嗎？從以前到現在，我們都是以自我的角度，去看著某個人的某個面向。就像這樣子吧。」柏木把桌上那只白色馬克杯畫有圖案的那一面轉過來面向自己。「如果她願意給妳看的只是什麼都沒有的那面，就表示她並沒有畫著圖案的這面嗎？不是這樣的，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有被否認就不存在的事物，妳可以拒絕相信，卻不能否認那個東西的存在。妳可以說她以前的樣子並非如此，卻不能說現在的她就是錯誤的，是失序而瘋狂的。那麼也許一直以來她所表現出來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這件事就說得通了吧。如果這才是她原本應有的樣子，那麼堅持要她回復成以前那個宮澤佐江的我們，不就只是在扼殺真正的她而已嗎？」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辦法放任不管的吧。」
「可是多餘的好意，也只是可怕的負擔與折磨而已啊。」柏木沒有想要繼續這段談話的意思。電子螢幕上的時間是下午兩點，時鐘提醒似地發出短促的電子音，那組黑色桌上型音響也按照預定的時間打開了，拉赫馬尼諾夫的第二鋼琴協奏曲從音箱流洩出來。
然後門下秒就被推開，和以往一樣穿著黑色連帽外套的沙瓦正站在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她如油畫般生硬而無光澤的目光並沒有在橫山身上停留太久，只是微微掃過，像是一點也不在意橫山出現在這裡的樣子。「如果妳們還沒講完，我可以先出去。」
「不用，我們已經談完了。」柏木拉開椅子站起來，順手將寫著沙瓦檔案的資料夾輕輕闔上。「我想橫山小姐也不想耽誤到我們的時間，對吧？」
「嗯，柏木醫師，我先告辭了。」雖然經過剛才的對話之後，橫山對柏木已經不自覺地產生一種牴觸感。因為她對於柏木的處理態度完全無法認同。她認為柏木是以冷酷的旁觀者角度在看待沙瓦，即使對方沒有明說，可是擺明是要讓沙瓦就這麼繼續下去。這樣是不行的，柏木這麼做根本就像是把沙瓦一個人丟在荒漠裡，看著她獨自無助地尋找水源與出口。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因為這個人沒有見過以前那個沙瓦吧。沒有見過沙瓦那彷彿要將一切罪惡燃燒殆盡般的絢爛姿態的人，是無法理解她們面對現在這個沙瓦時的痛心。橫山拿著手提包，微微仰起頭看著比她高5、6公分的沙瓦。「沙瓦，我今天要跟朋友出去外面吃飯，妳回家的時候，記得順便買晚餐回去。」
「是這幾天住在家裡那位嗎？」
「嗯。」沙瓦似乎刻意地避開那個人的名字。橫山覺得鬆了口氣，心臟卻又有種被高高地提起來的感覺。沙瓦的那雙眼睛裡到底乘載著多少真相呢？橫山想。「晚上也不需要等我們，早點睡。」
「我知道了。」沙瓦的眼珠緩緩地轉動著，越過她，落在辦公桌後的柏木身上。「還有，鹿兒島縣警察部跟才加聯絡，最近可能需要我到南警察署警備課協助，詳細情形之後再跟妳解釋。」
橫山驚訝地看著她。可是沙瓦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甚至連一絲可以被稱為情緒的東西也看不見。於是她只能輕輕地點頭微笑說。「好，等我晚上回家，如果妳還沒睡的話，我們再來談這件事情吧。」
相較於橫山的訝異，柏木的反應顯然平淡許多。她仔細地看著沙瓦面無表情地目送橫山離去，然後安靜地關上辦公室的門，把連帽外套脫下掛在衣帽架上後，才坐在沙發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柏木觀察著沙瓦做這些事情時的每個細微的動作，甚至是白色T恤上的皺褶，有些脫落的牛仔褲縫線，黑色機械錶的反光。
「沙瓦有什麼喜歡的料理嗎？」
「沒有。」沙瓦似乎對柏木突如其來的問句感到一絲疑惑，她猶豫了幾秒，最後還是一如往常地靠著抱枕躺在柔軟的沙發上。
「真的嗎？所以中華料理、日本料理、法國料理、泰國料理、韓國料理不管是哪種妳都能接受囉？」柏木也沒有想將那沉鬱跌宕的樂曲關掉的意思，即使那氛圍跟她與沙瓦間的談話一點也不相符。「我自己本身還是比較偏好日本料理、中華料理、韓國料理這種亞洲的食物。雖然以前有段時間住在美國，可是畢竟生長環境相差太多，所以對西方的食物很難適應。沙瓦呢？妳會喜歡西式料理嗎？」
「不討厭。」沙瓦似乎察覺到柏木今天少見的強烈談話慾望，她從沙發上坐起來，看著秒針在黑色的錶面上前進了幾格。「能吃就好。」
「那之後我如果要學做料理，也可以請沙瓦幫忙試吃嗎？雖然妳可能不相信，不過我可是很會做漢堡的喔。以前在Clark念書的時候，還被美國人說是做漢堡的天才，怎麼樣，有機會的話想嘗試一下我的手藝嗎？」
沙瓦似乎並沒有很排斥兩人間難得的，氣氛輕鬆的對談，她低下頭看著腳上那雙白底黑面的Nike帆布鞋面上的縫線，右手食指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都可以。」
「剛才沙瓦有提到要去警備課協助的事情，願意談談嗎？」柏木從那張舒適的真皮辦公椅上站起來，繞過淺色櫸木桌，站在距離沙發大約三步左右的距離。「雖然從一開始就約定好，沙瓦只需要來兩個小時，我絕對不會干涉妳的任何事情。可是再怎麼說我也是受到秋元警部補的委託，必須對沙瓦負起責任。所以我想，我們是可以在彼此允許的範圍內互相幫助的，沙瓦覺得怎麼樣呢？」
拉赫馬尼諾夫在1901年完成的協奏曲正轉入第二樂章，弦樂的和音穿梭在優柔的琴音中，連室內的氣氛似乎也隨之抒緩。沙瓦的視線似乎已經從鞋面縫線轉移到腳下的柚木地板紋路，過長的棕色前髮微微垂下，髮根接近頭皮的部分是混著一點褐色的黑髮。沙瓦的左前額有一道細長的疤痕，是平常被頭髮蓋住不容易發現的地方。柏木記得那是2013年在橫濱巴士挾持事件中，被歹徒刀劃傷的，她微微瞇起眼，似乎能夠想像沙瓦在玻璃破碎的狹窄巴士裡，聽著耳邊不斷響起的尖叫聲，空手與歹徒搏鬥的身姿。
春日午後的陽光從落地窗斜射入室，大約八坪大的寬敞辦公室內有種泛著光的柔和感，像是一層層的光圈，以沙瓦為中心向外擴散。柏木往後靠在辦公桌沿，兩手撐在桌面上。
柏木偶爾會覺得與沙瓦的談話像是往水池裡丟小石子，夠幸運的話說不定可以聽見噗通的聲響。但更多的時候，是眼睜睜地看著碎石直直地落入深不見底的池水中，無聲無息，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明明就知道有些什麼正在下沉，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妳就在給才加的報告書上這樣寫吧。」沙瓦的聲音很好聽，可是卻很平板，沒有強弱與抑揚頓挫，有種像是金屬般奇異的冷漠感。「雖然還是無法進行正常的社會溝通，但已經能夠長時間維持情緒上的穩定。目前還有判斷能力受損，會因為主觀的個人判斷，而產生某種錯覺的症狀。建議服用Bromazepam一段時間以緩和焦慮情緒，除此之外，也可以安排簡單工作使其逐步適應社會，調整生活節奏，轉移注意力以避免患者長期處於不安定狀態。」
柏木看著沙瓦在陽光下顯得清晰的側臉線條。她突然想起曾經在檔案中看到的一張照片，那是沙瓦剛進入SAT任職的時候，因為長期在戶外受訓的關係而被曬成麥色的臉龐，背著HKMP5衝鋒槍，黑色的特種突擊隊制服，有點破損的酒紅色頭帶，長長的血痕從左前額延伸自下巴。「那我們需要調整時間嗎？沙瓦之後不是要到南警察署協助嗎？」
沙瓦偏著頭想了想。「沒有這個必要。」
然後她輕敲著手錶光滑的錶面。
時間到了。沙瓦總是以這句話作為一天談話的結尾，柏木一如往常地站在落地窗前，看著沙瓦走出醫院側門的背影。偶爾橫山沒有辦法來接她的時候，沙瓦就會像這樣，低下頭，像是在看著柏油路的紋路，又像是在看著自己的鞋尖，沿著行人道緩慢地走著。
可是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這個習慣的呢？柏木也想不起來了。她伸手貼著冰冷的玻璃，用指尖細細地感覺受到外在環境影響，而帶著寒意的無機體。沙瓦眼睛的溫度，也像是玻璃一般，柏木想。然後她微笑著，對沙瓦遙遠而模糊的背影輕聲地說著，再見，沙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