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地形的關係而顯得格外悶熱的京都夏天,濕氣也重得嚇人,像是黏膩的水蛭一樣緊緊地黏在我的背上。雖然是這樣,可是我的手腳卻異常冰冷,連指甲都泛著淺淺的紫色,又冷又熱的,像是正身在宛如末日般季節失控的世界一般。
柏木正站在我們的斜前方,微微揚起的柔軟墨黑長髮掩蓋了她的視線,紛飛的砂石輕輕地打在她的白色襯衫上,而她卻毫不在意地將落在頰邊的髮絲撥到耳後,彎起眼微笑。「剩下的事情,就讓我來承擔吧,讓指原和美優紀她們離開,如何?」
「這樣子啊。」站在石橋上,擋住我們去路的是今川義元,她今天只穿著簡單的水藍制服襯衫和深藍毛衣,領帶拉鬆,深褐色長直髮沒入敞開的領口。她靈巧地擺弄著手上的京扇,漫不經心地開口。「嘛,我想妳應該不知道妳想保護的那個傢伙做了什麼好事吧啾!」
我看著今川義元玩味的視線,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那個人剛剛才跟我們的總大將見過面喔!武田大人還對她開出一億的待遇呢,真是令人羨慕啊。這樣可以嗎?信長,那個人搞不好已經向妳的敵人倒戈了,隨時都有可能從背後刺妳一刀,就像前世的明智光秀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該擺出怎麼樣的表情,只能在仁藤的愕然目光中,慌張地搖著頭。所以這一切只是個圈套嗎?想要造成我和柏木的矛盾,才會特地在我被山本勘助綁架到涉成園的時候,對八坂神社展開突擊,讓我們內部產生嫌隙嗎?
「我相信她。」然後柏木用一如往常的平靜語調說著。「我相信指原這傢伙不敢背叛我的。」
屹立於円山公園中將近八十年的那株祇園枝垂櫻只剩下枯瘦的枝幹在微風中顫抖著,籬笆外被嫩青的葉瓣暈出一片綠意,攤販還沒來得及收走的布棚在強風拉扯中被吹得呼拉作響。雖然很開心這麼被信任,可是這傢伙聽起來怎麼不太舒服,我長長地吐了口氣,感覺到被十文字槍和太刀捲起沙塵和落葉打在完全被汗沾濕,緊黏著背脊的襯衫上。
後面是正激烈戰鬥著的淺井長政和真田信繁,前面是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們的今川義元,我覺得自己現在彷彿是在亞伯拉罕•馬斯洛的需求層次理論金字塔的底端,艱困地匍匐前進著。不過這個世界大概本來就是這樣的吧,弱肉強食,一個不小心就發現自己已經成為別人的獵物,只能無謂地掙扎著。我覺得自從進了幕府之後,我性格中的悲觀程度就不斷上升,現在似乎已經快要超過人類身體中水分所佔的比例了。
「這樣一點都不像織田信長。」今川義元對柏木的回答似乎很不能接受的樣子,她委屈地嘟起嘴巴抱怨。「信長才不是這麼心慈手軟的人呢啾!」
「我本來就不是。」柏木用溫和的語氣說著時,我彷彿聽見空氣中傳來霹霹霹地,像是玻璃碎裂開來的聲音。不對,可是這裡並沒有任何像是玻璃之類的東西啊。「織田信長已經死了。」
然後我愕然地看著以今川義元為中心,開始往外蔓延的裂痕。那個在一無所有的空氣中,卻有著像是玻璃裂開的痕跡,還不斷往外,像是蜘蛛網一樣,將今川義元緊緊綑綁住的東西是怎麼回事?
「妳們快走。」柏木用微弱的聲音輕輕地說著。「逃到停戰區的河原町,去二条城向學生會宣示效忠的話,就能夠得到學生會的保護了。趁著我還有力氣拖住這傢伙的時候,妳們快點走。」
這是,柏木做的嗎?我錯愕地看著僵持不下的柏木和今川義元。「那妳呢?」
「妳們快走!這東西我不太會控制,撐不了多久的!」
她這麼說的同時,空氣中卻傳來有什麼東西被擊破的聲音,感覺像是有一片看不見的巨大玻璃,被硬生生地打穿了。露出嫵媚微笑的今川義元轉了轉手腕,從京扇前端,沿著扇面中伸出了半圓形的利刃,對準柏木的咽喉,直直地朝這裡衝了過來。
然後嘰地一聲,被美優紀擋下了,那把有點像是鐮刀般的圓弧刃面劃過繪有永樂錢紋的奈良筆,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今川義元錯愕地看著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柏木也是,她瞪大眼睛,看著擋在自己前面的美優紀。
她兩手握著奈良筆的前後兩端,以黑鳶色的筆身為圓心,浮現出一個寫著永樂通寶的巨大永樂錢紋墨印,而被黑色裙子遮蓋住、靠近尾骨的部分,發出了微弱的光芒。
這孩子的家紋到底是在哪裡啊?不對,她居然擋下了今川義元的攻擊?
「不准妳打我老爸!」然後美優紀用她那可愛的奶音這麼喊著,巨大的永樂錢紋墨印像是磁石般緊緊地吸住了今川義元的京扇。
「不要叫我老爸,奇妙丸!」
這時候不是該這麼吐槽的時候吧!我瞪著又開始搞不楚狀況的柏木。
「主公,您先走,讓我們留下來斷後吧。」仁藤這麼說著,然後舉起備前包平向今川義元衝過去的時候,旁邊非常不合時宜地傳來了奇怪的聲音。
「想被愛著,也想去愛人,但果然還是想被愛著,我是人稱相模之獅的戰國第一民政家北條氏康。各位觀眾晚安,歡迎收看幕府NEWS難得的現場直播喔,今天可是淺井聯軍們對上織德同盟,實力懸殊的金崎大撤退喔。在川中島合戰結束之後,就再也沒有看過這麼精彩的戰爭了呢。現在正在進行激烈鬥爭的是神七之一的淺井長政,與網路票選期待度第一的真田信繁。這邊則是首次展現出殿軍能力的織田信忠與服部半藏對上今川義元喔,究竟很少在人前曝光的信繁與初次上陣的信忠會帶給我們什麼驚喜呢?請各位絕對不要錯過這麼精彩的戰鬥喔。」
円山公園裡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拉起封鎖線,八坂神社靠近四条通那還隱約聽見救護車的聲音。那群穿著寫有STAFF黑色T恤,戴著耳機,掛有工作證的工作人員形成一個大圓圈,把我們圍在中間。人群外那個穿著紅色短袖連身工作服,戴著耳罩式大耳機,看著監視器熟練地指揮著的正是那個喜歡RAP的雜賀孫市。
「很好很好,一號機dolly-out,二號機PAN Left,對對,三號機Zoom-in,take真田信繁的特寫,沒錯,就是這樣。四號機跟著淺井長政,很好,繼續保持這樣的速度。什麼?信忠那邊不打了?那把五、六號機都切回來,對,五號拍遠景,六號去補個空景之後剪特輯的時候用。」
這什麼六機作業!這些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這傢伙出現,就表示那傢伙也來了吧。我這麼想的時候,身旁真的響起了預想中的卡嚓卡嚓快門聲。
「信忠這個表情很可愛喔!哇,被削半截的領帶很性感喔,對,就是這樣,多擺出一點好看的姿勢啊!」立花宗茂又拿著那台Canon 500D,像是進到cosplay會場的大叔般噁心地笑著。「喔喔,義元也很好喔,這麼性感的表情配上制服也很有反差的美感喔!啊啊,妳們剛才那個姿勢再來一次啊,要擺出認真對決的表情喔。半藏也過來一起拍嘛,要很有忠心護主的感覺,對對,這樣就對了。」
渡邊美優紀妳不要給我對著相機擺姿勢!今川義元妳也是!
「她們現在是在拍雜誌寫真嗎?」柏木冷冷地這麼吐槽了。
嗯,我也這麼覺得。我們默默地轉開視線,把目光放回正橫著刀,用刀地擋下了真田信繁突拔的淺井長政身上。銳利的槍刃隔著氣所形成的外層抵在太刀邊鋒上,發出巨大的悶響。那兩個人的戰鬥,與其說是槍刃對擊,倒不如說是附著在十文字槍和太刀上的兩股氣正劇烈碰撞著。以那兩個人為中心,周遭的氣流像是巨大的漩渦,狂掃整個円山公園。地上鋪的石板早就已經完全碎開,露出底下枯黃乾燥的泥土,空氣也因此而變得更加混濁,殘破的花葉瓣和被埋在石板下將近兩百年的塵沙,讓整個円山公園像是正在被沙塵暴襲擊一樣。
周圍的工作人員都熟練地戴上特製面罩,我和柏木只能用手臂勉強地遮住自己的口鼻。這根本就是被龍捲風襲擊吧!我瞇著眼睛看著盤旋在円山公園正上方的氣旋。
然後沙塵暴突然停止了。整個円山公園,連帶著空氣都沉靜下來,漩渦的中心只剩下淺井長政一個人狼狽地撐著太刀站著,身上的和服下擺幾乎都被撕爛,連袖子也被扯壞,從單袖變成無袖和服。而那個穿粉色緞面刺繡外套,金色大波浪捲髮還挑染了紅色,像是澀谷辣妹般的松永久秀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那兩個人中間,緩緩收回正對著真田信繁左臉的拳頭。
真田信繁半跪在地上,努力地靠著長槍柄桿,指尖微微泛白。她的白色襯衫幾乎快要變成一塊碎布,可以清楚地看見白皙漂亮的背脊。及肩的長髮有些凌亂地垂在臉側,左嘴角有微微紅腫和血跡,額邊的汗緩緩地滑落。可是她還是平靜地彎起眼微笑,然後重新站了起來,對那兩個人擺出卷槍的姿勢。
「不行啊。」淺井長政突然苦笑著,把太刀收回鞘。「如果再打下去,佐江那傢伙會怪我的。」
「妳在說什麼傻話!」松永久秀錯愕地瞪著淺井長政,像是恨不得把她打醒一樣,咬牙切齒地說著。「都這個時候了妳還想包庇東山的人嗎?上次要不是她們出手,智美早就殺了信長。真田信繁救她們,就等同於向我們宣戰了不是嗎!」
「即使如此,還是不行。」淺井長政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我要殺的只有織田信長和德川家康,我不會傷及無辜的。」
松永久秀微微瞇起眼,折了折被包裹在桃紅色手套下的拳頭,露出尖銳的虎牙輕蔑地笑著。「還在堅持那無謂的友情啊優子。無所謂,妳不動手的話,那我來好了!」她突然地對著真田信繁揮出了拳頭,雖然動作很快,可是真田信繁一定可以閃過的吧!我看著越來越逼近真田信繁的桃紅色拳套,緊張地握著拳頭。
可是真田信繁卻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是因為可以擋下來所以不動的嗎?我屏住氣息,望著真田信繁緊握著槍柄,顫抖著的雙手。不對,她是根本沒有力氣閃開。我看著真田信繁像是努力地想躲開,卻完全提不起力氣的虛晃腳步,倒抽了一口氣。
那一拳重重地打在真田信繁的左額,靠近太陽穴的地方。
像滑過玻璃的雨珠一般,怵目的血色從真田信繁的額角靜靜地滑了下來。整個円山公園陷入一片死寂,我咬著下唇,看著她白皙臉龐上的血痕。松永久秀的臉揚起了殘酷的笑容,高高舉起的桃紅色拳套上,摩得發亮的卯釘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然後松永久秀猛地左轉髖肩,右肘抬起來,整隻手臂呈現如弓一般的弧線,如同子彈般快速地揮出了右拳,讓真田信繁隨著卯釘與骨頭撞擊時響起的悶聲重重地搖晃了一下,臉也整個被打偏,她倚住十文字槍,撐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血沿著左側臉的弧度滴下,殘破的白色襯衫上血跡斑斑。
我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不行!真田信繁是為了救我,全都是我的錯,那才是我應該承擔的。
「指原。」柏木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現在衝過去,妳想死嗎?」
「可是…」我怎麼可以這樣看著她被打!我甩開了柏木的手,這個時候,松永久秀也把身體猛地向左擰轉,右拳對著真田信繁被鮮血染紅的側臉,像是箭一般地向前直沖而出。
我只覺得自己的雙腳像是被釘住一樣,連呼吸也忘了,只能看著松永久秀的拳頭,和一動也不動的真田信繁。
卯釘再次撞上她白皙臉龐時,有人攬著真田信繁的肩,把她安穩地拉到懷裡,讓松永久秀那比世界第一的地下拳王金哈格還要可怕的拳頭輕輕地擦過耳際的髮絲。那個人讓真田信繁靠在自己的肩頭,灰色連帽外套的帽子緩緩地滑了下來,雖然因為角度的關係看不到臉,可是從頸側那過目難忘的森鶴丸家紋和短短的小辮子來看,絕對就是森蘭丸吧。
這傢伙有必要每次都用這種少女漫畫式的出場方式登場嗎!我小心翼翼地看著也曾經被救過的柏木。
「妳看什麼看!」表情非常平靜,墨色的瞳孔裡倒映出半毀的円山公園的柏木冷冷地說著。
「沒有…」我膽怯地縮了縮肩膀。
「抱歉抱歉,我們家的由依太衝動了。」另外那邊,森蘭丸正用比五月初的太陽還要刺眼的笑容這麼說著。「請看在我的份上原諒她好嗎?當然,大家的損失都由我們東山來支出吧!」
「想得美!」松永久秀惡狠狠地瞪著她。
淺井長政卻拉住她的手,一臉無奈地勸著。「今天就算了吧,友美,妳該不會真的想跟佐江打吧?妳打不過她的。」然後她看著正溫柔地脫下外套,蓋到真田信繁肩上,又從口袋裡拿出手帕按住她傷口的森蘭丸帥氣的臉龐,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說佐江,妳們東山到底想怎麼樣,就趁今天在大家面前說清楚吧!妳們老是說了不動手,卻又突然出手救人也不是辦法啊,要戰要和,選一個吧!」
森蘭丸用手帕輕輕地擦掉她臉上的血跡,苦惱地偏著頭。而真田信繁則是拉著肩上的外套,微微抬起頭內疚地看著她。
「這樣啊…」森蘭丸這才斜著眼朝我們看過來,感覺有些懊惱。然後她完全無視於被她的視線激怒的柏木,把目光轉回淺井長政身上,用大拇指往後指著我們,爽朗地笑著說。「抱歉,看在我們的交情上,今天就先這樣,讓我把這些傢伙帶走,八坂神社妳們拿去吧。至於東山的立場,再讓我考慮一下如何?」
「我才不用妳救!」這時候還傲嬌什麼啊,我看著我們明明剛從鬼門關回來,卻還是很嘴硬的主公大人,恨不得把她的嘴巴用膠布黏起來。
「真拿妳沒辦法啊。」可是淺井長政一點也沒有想理會她的樣子,她把憤憤不平,右手拳套還滴著血的松永久秀拉在身後,直直地看著森蘭丸的眼睛,開朗地笑著說。「下個星期的今天,我們會再次進軍,到時候要戰要和,妳自己決定吧!不過,如果我們成為敵人的話,我可不會放水喔,佐江。」
森蘭丸在陽光下輕輕地揚起嘴角。「我也是,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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