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喔,麥呷土豆ㄟ郎著趕緊來喔,阮ㄟ土豆是用炊ㄟ,濕濕入去炊,炊到乾摳摳…)
她起身坐在床緣,兩手抓著床免得身子又倒下去。賣土豆的來了?那,這一睡至少睡了三小時囉?
好滿足的生日禮物。阿惠讓床邊的電風扇對著臉吹,同時豎起耳朵聽:房間外頭靜悄悄。 不可思議,她不僅睡了個飽覺,還有剩餘時間可以發呆。十年來即使生病似乎也沒有過這樣的待遇。
把身子往前彎,湊近風扇,她開始"啊啊啊啊",從小聲,愈來愈放肆的大聲起來。風扇把迴音灌入兩邊耳朵,阿惠甩頭,讓啊啊啊啊找不到耳朵,到處亂竄亂響。 哇哈哈哈!好久沒玩這個遊戲了!單音在電風扇的放送下聽起來十分響亮,並低沉的擴大出韻律。她像個小女孩般開心起來,往後把自己拋回床上,瞪大眼睛,對著天花板傻笑。
「媽咪!」「媽咪!」
「媽咪,我跟妳講,麥當勞做了新的溜滑梯喔,會一直轉圈喔。」
「會轉圈喔,好好玩哦。」
一對兒子衝進來,推滾床上的阿惠,吱吱咂咂。
「把拔咧?」雙手圈起已經分邊坐到床上的兩個搗蛋島島主,她問。
「把拔說他有事,跑出去了。」
阿惠愣了一下,撐划到床邊找拖鞋。原來生日禮物的有效期這麼短?賞味期限已過,再依戀也得回到現實。
「好了,好了,去把功課拿出來。哥哥,昨天的數學有沒有考一百?」
弟弟跟在她屁股後面下了樓,她回頭往樓上喊:「哥哥,下來寫功課啊!」
也許不該潑孩子冷水,他們的心顯然還留在麥當勞。可是心情從寬闊的有迴音的縱谷跌回現實,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兩個孩子。先讓他們寫功課好了,也讓自己調適一下,找一下迷失在午覺裡的媽媽身分。
「李佳惠!」媽媽在門外用力拍著門。她剛要挪動腳步,老大悄悄從身後一溜煙衝去開:「外婆,我數學考一百!」
「有樣?這麼棒喔!來來來,外婆給你五十塊!」
「媽,不用啦。」阿惠不好意思的說。
「沒關係啦,孩子乖就要鼓勵。阿奈無看見俊仔?妳哥後天的貨交不出來,叫他過去幫忙。」
「哇麻無知,講有代誌出企啦。」
媽媽嘮嘮叨叨唸了一頓,都是她聽慣的:甚麼遊手好閒、一天到晚找不到人、狐群狗黨有的沒的。唸著唸著自個兒開了門出去。
「媽咪,妳的手機在響。」老大很快的把手機拿給她。這孩子雖然皮,從小卻貼心,而且很認份的讀書。樓梯間一路掛滿他的獎狀,他說這樣很像哈利波特電影裡的樓梯。
「喂…哦,老闆。有有有,出貨單在我桌子上,計算機壓著。機油阿鴻加好了,試過,對。不客氣。」
星期六下午不必上班,但常會接到老闆電話。在公司,大家喊她"總管",就是甚麼都管:會計、進貨、出貨、報價…。 雖然每天累到無力,可是阿惠很感激這份工作。
當年發現自己懷孕時,嚇到睡不著,幾乎天天做惡夢,陷入極度恐慌中。藏了八個月,實在藏不住了,只好哭著跟爸媽坦誠。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一生從從容容,甚麼都讓媽媽做主的爸爸發脾氣,抓狂一般,又氣又哭。 隔天媽媽領著她去跟老闆娘辭職。老闆娘的女兒拉她到一旁,問明真相,勸她結婚。
「我不要啦!他又不是好人,我是被他騙的。」
「別傻了,」已經離婚的老闆女兒說:「給自己和孩子一個名份,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會再糟了,最糟不會比現在糟,怕甚麼?」「還有,工作繼續做,不然妳光在家胡思亂想,和妳爸媽每日對看,日子怎麼過?」
她聽了勸,結婚並繼續工作。 愛姊說得對,老公雖然仍舊不安定,但至少照顧了她的月子。五年前老二出生,慢慢有了當爸爸的自覺,加上岳丈和丈母娘軟硬兼施,終於戒了賭,她也再不必因為被打而必須請假。 現在老公不擺攤時會乖乖在家幫忙看小孩。 媽給了一整棟樓房當嫁妝,就在娘家附近,照料得到。 至於養家費用,她的薪水加上媽媽三不五時偷偷濟助,加上這兩年老公的穩定收入,總算熬過最艱辛的那段坎坷。
愛姊沒騙她,不管是輝煌還是不堪,到山頂時,都會下坡。沒有永遠的好,但也沒有永遠悽慘。
「耶!蛋糕!」兒子呼嘯著衝到門口,把她從回憶中嚇跌回來。
「水某ㄟ,生日快樂!」孩子的爸捧著一個蛋糕進來。
阿惠愣住,丈夫走過她站的地方時還敲了她一下頭。太用力了,淚水從眼睛被敲了出來,撲簌簌直往下掉。 十年來苦苦撐著,從一位被父母兄嫂們寵愛侍奉的千金大小姐,到毫無尊嚴的被指點、被責罵,下定決心要成功給那些三姑六婆看,點點滴滴疊貼在心上的委屈與勞累,也被敲得龜裂,似乎開始剝落。
蠟燭亮晃晃的閃動著,兩個兒子稚嫩的生日快樂歌聽起來簡直是天籟。喔,不,老公那句附在耳朵講的話才是天籟,真想把那三個字包起來,拿到電風扇前放出來吹,吹得響響亮亮,迴音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