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秋的一個午後,漫步於東西向快速道路的橋下,對著許多比鄰而居的葡萄園作注目禮。褪了色的陽光鍍在身上有著溫暖的酥癢,葡萄藤葉密密厚厚地拓展在棚架上,有許多葡萄園看起來莊嚴而冷清。這原本應該是個忙碌的季節,應該有許多穿梭忙碌於園內的人聲與笑語,然而並沒有!克難斑駁的木門與鏽蝕嚴重的鐵門都上了鎖,陽光被那濃密的枝葉給硬生生地推拒在外頭,看起來陰森中透露出些許暫時性的不解,像是忘記上演的某齣戲。
走入我們家的葡萄園,遙遙望去映入眼簾的都是舒緩與乾淨。新犁開的土溝有著八分滿的清澈的水,野草綠綠短短地沿著水邊而長,新翻上來的土烏黑而鬆軟,遠遠的還可以看到那褐色肥料規則排列的淺淺痕跡。樹頭看起來也很強韌很有耐心,重新出發的葡萄枝葉蔓著鉛線半是糾葛半是躺臥,競相奔放這一季尷尬而勉強的容顏,還有鳥雀在這園內不時地飛飛停停,互相緊偎著準備捱過這個冬天。這些景象當中唯一比較不合理的就是:棚架上都沒有葡萄!
猶記得今年夏天的第一個颱風,手杖一橫將所有新生的花苞都撥落了!他們頭戴農會的紅帽、嘴裡嚼著檳榔、褲角邊還有被農藥染黃的痕跡,他們競相走告彼此的惶惑與擔憂,他們聚在一起反覆討論,一起眉頭深鎖抿著雙唇若有所思,心裡直冒的冷汗跟他們的上衣一樣都擰不乾。在不斷捻熄的煙屁股當中獲得一個接一個的可行方案,他們決定在時節尚未過完前重新上藥誘發生長,他們認為還是有拼拼看的機會,他們別無他法孤注一擲,低調而慎重、專注而充滿期待。
再一次批掛上陣的汗水澆溉著重生與希望,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地煞有其事。像是姻緣簿上多了好幾撇像是生死簿上接駁與延續,他們的眼神逐漸由黯淡猶疑轉而踏實篤定。在那個充滿霸氣的颱風遠遠地還在兩千公里以外時,他們的眼珠跟上唇都被吊了起來:「不會那麼剛好吧?」,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地關注颱風的動線與強弱,遍佈皺折的蒼黃臉龐閃動上氣不接下氣的焦躁,緊握的雙拳咬痛的牙齦直到電視瞇成一條線,彷彿縫過他們的眼皮。
颱風就像保齡球一樣地溜過葡萄園底下,鏗鏘幾聲後全倒,而他們都無關緊要了。
葡萄受到了大自然的創傷而他們無關緊要,放眼所見的煉獄景象他們也無關緊要了。冬天的歉收心血的烏有日子要怎麼過?以往的畫面是聲嘶力竭地咒罵與擺爛,這次並沒有如期登台。我想引用一些安慰性的睿言與字眼來撫恤他們,然而似乎也用不著。他們無關緊要地看待這場殺戮的發生與結束,他們並沒有用大量的酒精來逃避與掩飾,看淡了大自然的張牙舞爪,生計的問題暫時先都拋在腦後,而該做好的事他們一件也沒有遺漏。
他們用剪刀把滿園枯黃如燙熟的枝藤給裁修下來,分類綑綁逐堆置放,經過幾天的陽光曝曬後,再用推車運往園內的空地,一把火煉化了它們。火光中他們的身影與神情是那般地漠然,無法從那些充滿密碼的眼神當中清楚地意會到什麼。
火堆揚起的灰燼先是飛散在空中,隨後如回巢般地飄落在樹頭,拉開石塊與草堆引了一場水進來,來不及成熟的枝葉滲入泥土承願再來,每株葡萄都被裁成了大光頭,遠遠望去像是新兵訓練中心。
他們多出了許多不必上田的時間,他們多了許多互動跟交流。檢討著上一次驅蟲農藥的濃度與成效,交換著肥料品牌的可靠度與使用心得,分析著什麼樣的時間點採收比較恰當。他們當然依舊吆喝著爭論著彼此的想法跟做法,很多平時絕不輕易透露的秘訣與獨門偏方也紛紛出籠。
他們仍偶爾喝點小酒並且額冒青筋地對著某些政治人物跟八卦新聞破口大罵,他們銳利的眼睛跟宏亮的嗓門再再都顯示了不服輸的老邁與好辯,他們擦亮雨鞋磨利剪刀整理農寮,毫不猶豫地為明年的耕種作細節上的準備。
他們沒有多少時間自怨自憐,彷彿看到無可名狀的謙卑與認命,完全的破壞與重新的建設對他們來說應該也是悉空見慣了。泣訴、抗議跟抱怨並無法讓莊稼奇蹟似的成熟,談起輸給大自然這件事,他們也沒有流露太多的感傷與不捨。
妹妹有一次在閒聊時也有感的說:「他們今年好像看的比較開了喔!」,他們於是什麼都不多說了。那原本該是掛滿在棚架上的結實累累與冬季白色套袋的連身晚禮服,就當作是一場夢吧!然而那樣的夢既不空洞也不顯得遙遠。
他們依舊真實而熱切於生活,貼近土地。繼續懷抱著希望,繼續失敗繼續抵抗。他們捲起衣袖露出乾燥而龜裂的皮膚,他們吃力的推動鐵羊把土溝掘得更深,他們按表操課地澆溉與施肥,即便是已經沒有葡萄了。
颼颼的冷風吹入葡萄園夾帶著醉人的冷意,葡萄休息了園丁卻還是有那麼多瑣碎的農事要忙碌。「天冷早點休息吧!」,他們嚴峻的臉龐充耳不聞,不肯妥協的眼神跟頑強的身影,漸次地在我的眼框裡凝結又渙散,消融並且緩緩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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