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國小的操場
小時候,住在中山北路巷子裡的日子,是我童年的黃金時代。
此刻,我坐在餐桌邊打這篇文字,旁邊客廳的音響正播放音樂,是娜塔莉高翻唱他老爸南京高的老歌,不自覺想起當年家裡有手提黑膠唱機,常聽的音樂就有南京高的歌,此外還有白潘、平克勞斯貝和馬里奧蘭沙的。這是我最早知道的歌星,應該是當年姊姊和哥哥常播放的。那時的黑膠唱片還流行半透明的彩色膠,有綠有紅。隨著娜塔莉高柔美的老歌,思緒滑入記憶中的童年時光。
我出生於1948年,算是戰後嬰兒潮的一代。我這一代和上下兩代,可以說從小看美國西部片長大的。記得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生在美國西部荒野、單槍匹馬除暴安良打紅蕃。大約幼稚園大小到小一小二,經常在傍晚時分,帶著小兩歲的大弟和幾位鄰居小孩,在家附近的巷子玩西部槍戰遊戲。大夥兒兒想像自己騎著駿馬,帶著想像中的手槍或長槍,互相追逐,或者追擊遠在巷子另一頭的紅蕃。記得退休後曾和大弟一起回到當年的巷子訪舊。看著窄小的巷弄,想不通那時怎麼會成為西部廣闊的原野。
大約三、四歲左右。在某個冬天,隨爸媽看電影回來,好像是圓桌武士之類的。媽幫我洗完澡,再幫忙套上剛烘熱的衛生衣褲, 覺得舒服又興奮。那天很特別,不知什麼緣故可以和爸媽一起睡覺,而且躺在他們中間。還記得睡前我在床邊地板上拿出新買不久的積木玩,因為電影影像的刺激,不知不覺拿起拱門形的積木當馬,另一個長方條放在馬上當騎士,還有一些積木當士兵,開始模仿電影的情節玩將起來。正玩得起勁時,媽媽催促我趕緊上床。
對面鄰居家,有個男孩跟我一樣大小,還有個大一點的小姊姊,跟我和大弟經常玩在一起。而我們玩的一種遊戲就是「定主角」。那時報紙上有一整頁的電影版,每家戲院都有一小長方格廣告,除了戲院名稱和放映場次外還有一小張劇照,通常會有男女主角名字和圖像。一早起來看到報紙,就馬上和弟弟搶著訂主角。我和他會指著版面上某家戲院小劇照上的主角名字,說這個主角我定下,譬如說假使是奧迪莫菲,那我就是奧迪莫菲的唯一分身了。我和弟弟分別搶定好了我們的主角後,就跑到對面鄰居家,翻開報紙宣布某某主角我訂了。通常先說先贏。那麼某人就是這夥人當中的奧迪莫菲、賈利古伯、亞倫賴德或倫道夫史考特等等。並且常玩槍手決鬥的遊戲。兩人面對面比賽,看誰拔槍快,慢的一方中彈後就假裝受傷倒地。當然,通常都是假想的槍。這是當年約小三前熱衷的。最得意的就是被叔叔伯伯誇獎像神槍手賈利古柏。
兒時的遊戲除了西部牛仔的槍戰外,還有中古騎士和劍客的決鬥。有時和大弟在家繞著客廳和柱子鬥(想像的假)劍。反正電影上看到的十八般武藝和噱頭都搬了出來。甚至有一次看了電影《空中飛人》之後,非常佩服其中馬戲團的吞劍表演。那時正好電影院演過《聖袍千秋》,市面上售有給兒童玩的羅馬短劍,橡膠製的,刀面還塗上銀灰色的漆。老爸買了一把給我玩。我就和弟弟一起到對面鄰居家,興奮地跟他們說,我要表演吞劍。於是仰起脖子,學電影裡的模樣,雙手舉起劍往嘴裡插。沒想到只插入一點點就進不去了。心想,怎麼可能,明明電影裡輕而易舉就吞下整支劍!於是我硬生生把劍再往喉嚨插進去,頓覺得喉頭一陣巨痛,馬上住手,不動聲色把劍拔出。當時自覺在大夥兒面前表演成功,還頗為得意。回到家後喉嚨劇痛像發燒一樣。於是忍不住告訴母親,她立刻帶我去巷子口的小兒科診所。記憶裡醫師給我擦了藥,可能是碘酒之類的。喉嚨的疼痛和講話的沙啞持續了好一陣子。
大約上小學前後,有了搭公車的經驗,就開始帶弟弟和鄰居小朋友一起玩公車的遊戲。有天晚上大人都不在家,我們幾位小朋友拿起幾張小凳椅,在客廳排成兩行,當成一部公車,最前面靠左的是司機的駕駛座。大概是秋冬天氣,我們把掛蚊帳用的、竹藤編織的圓形吊環,從櫃子裡取出來,握在手裡當作公車的方向盤。於是一站站的公車之行啟程。扮演司機的嘴裡發出公車發動的引擎聲,換擋加速的車聲,以及靠站的減速和煞車聲,還要做開關車門的動作 ( 當年由司機拉動身旁的一個旋轉把柄來操作 )。扮演乘客的上車後要遞車票或投錢。下車時,乘客先作出拉鈴的動作並發出鈴的響聲( 那時在兩旁車窗上方各有一條線繩連結前方的電鈴 ),然後穿過走道下車。大家就這樣輪流當乘客和司機,玩得非常盡興。
進了小學,大概在中低年級時,流行玩尪仔標。圓形的小紙牌,直徑約5公分左右。忘了上頭有什麼圖像。好像有十二生肖,可能還有諸葛四郎裡的漫畫角色。通常每個小朋友會養兩張主要的牌:一張直徑稍大的,會用水陰溼,讓它蓬鬆增加厚度和重量,煽牌時用來掀翻別人的紙牌;一張則盡量把邊角壓扁壓平,用來抽牌,以便穿到別人的紙牌下面。能做到上述兩項就算贏家,這時就可以把對方的牌沒收。所以高手常常可以從口袋抽出一大疊紙牌。可能後來學校禁止了尪仔票。我唯一的記憶是在家門口一小方水泥地上,和同學或鄰居打尪仔標。
在學校中,最時興的是下課時間玩脫帽遊戲。那時中小學生上學都要戴帽子,類似現在的鴨舌帽,但比較簡陋。在吉林路的長安國小操場的一側,有兩排可以攀登的一格格欄柵。於是下課鈴一響,向老師行完禮後大夥兒馬上衝向操場。先到的就爬到欄柵頂端當守方。慢到的就從另一側的下方往上攻。兩方靠近時設法摘下對方的帽子。被摘掉帽子的就算輸了,得趕快下去撿起帽子再攻或再守。守方有可能輸慘反過來變攻方,反過來攻方若贏了就變成守方。不過下課短短十分鐘,扣掉中間來回奔跑的時間,記憶中只有幾次發生攻守易位的情況,那無異於令人雀躍的大勝利。不過這時通常上課鈴聲已響,大家趕著回教室已無心戀戰了。
另外也是一種脫帽遊戲,不過是雙方騎在馬上搶脫對方騎士的帽子。馬匹是由三人組成的大馬。有一次我騎在馬上,和班上另一位高手決戰。上課鈴響了,我倆的馬匹都跑了,可是我們還沒決出勝負。因此繼續決鬥。只見我倆的四隻手上上下下飛舞繞圈相互格擋,忽然對方彎腰低頭露出空隙,我逮住機會伸手一抓,終於脫掉了他的帽子。這才雙雙匆忙趕回教室。進教室時老師已經站在講台上了。不知為什麼,我們沒被責罵。也許因為我是班長,老師一時不知道如何處置吧!
在台北上到小五上學期,下學期因父親調職搬到新竹,就轉入新竹的東門國小就讀。我就讀的班級,不知道為什麼,是全校唯一的男女合班。在臺北五年級時因為模擬考成績很爛,被分到後段班。來到東門的第一天,我以轉學生的身份站在全班面前,導師介紹說,這位同學台北來的,成績很好,大家要努力表現不能漏氣,害我覺得很尷尬。班上同學玩的遊戲,我印象最深的是擠油渣。尤其到了冬天,大家穿著都不多,不像現在都有夾克,那時冬天就是長袖長褲的制服。天一冷,下課時就有一兩位同學會在黑板前面或教室後頭佈告欄前方高喊:擠油渣喔,擠油渣!這時其他同學馬上蜂擁而上,從左右往中央猛擠,邊擠邊喊叫。擠了幾回下來,全身熱呼呼的,精神也抖擻起來。有時男女分開擠,也有時男女生一起上。這時,會聽到有些男生說,不管擠人還是被擠,反正都爽到了!
五、六年級時的美術老師,上課談笑風生很受同學歡迎。有一次快下課前他不知為何突然談起西部牛仔電影。於是在台上表演西部牛仔騎馬的動作。他一面發出咯噠咯噠的馬蹄聲,一面身體前傾、左手擺出挽韁繩的動作,右手往後揮拍馬匹,全身跟著節奏前後擺動;接著說後頭有壞人追兵,於是右手擺出舉槍回擊的姿勢,十分傳神。我感覺就像在看電影,甚至比電影還真實!就當全班如夢如痴沈醉在如真似幻的西部場景時,下課的鈴聲響起,老師跟著嘎然而止。「起立!敬禮!」老師離開後,同學們還留在恍然若夢的乍醒狀態⋯⋯。
初中二年級結束,父親又調職。於是家裡搬到豐原的公家宿舍。這宿舍是三連棟的平房,我家在中間。每戶前後都有院子。穿過院子進屋門就是客廳,左邊有兩間塌塌米房間,每間約五坪左右,中間隔著一道拉門。前一間是父母房,後一間就是我們兄弟三人的臥房。穿過客廳本來是廚房和廁所,後來父親在後面的院子加蓋了大廚房和餐廳兼書房,於是原來的廚房變成儲藏室。這兒,我要談到最後的童年遊戲。
人家玩象棋,是真正的下棋比賽。我一向不會下象棋,但不知何時,突發異想用紅藍兩色的象棋像玩扮家家酒一樣,玩西部騎兵打紅蕃的遊戲。藍色棋子就是騎兵,紅色棋子就是紅蕃。臥房就是遊戲場。我甚至央求媽媽多買一套象棋,這樣就可以擴大雙方人馬和場面。於是拉開兩間臥房的房門,遊戲場更大,像電影的新藝拉瑪綜合體。
考上高中那年的暑假,有天下午,父親上班不在家,但不知為什麼母親和兩個弟弟也都不在。我忽然想到,馬上要變高中生,以後不好意思再拿象棋玩幼稚的遊戲了。於是趁家中無人,關好門窗,打通兩間臥室,變成廣大開闊的西部原野,開始最後的遊戲告別式。一邊臥室角落是騎兵和他們的堡壘(想像的),另一間角落用棉被堆起山丘,散落一些紅棋子,是紅蕃的部落居地。兩個房間當中的拉門門坎是河流。接著開始一場像西部電影一樣的演出,口中發出序曲、配樂和槍聲馬鳴等各種音效;騎兵巡邏隊遭埋伏,生還的逃回堡壘求救,堡壘派出大軍渡河攻擊,前哨被紅蕃突襲,接著兩軍大戰,血流成河。戰死棋子的就翻面反白。幾場大戰下來,騎兵雖然最後凱旋回堡壘,卻是慘勝。我依稀記得當時形塑的是一場印地安人的悲劇結局,心情是沈重的。同時也是告別童稚遊戲的一齣輓歌吧!
最後想補充一點說明。以今日的時局和我的年紀所體驗的來說,對於美國好萊塢西部片的迷戀或喜好,如果一廂情願和美國夢連結在一起,絕對是政治不正確的。記得廿年前讀到好萊塢對全球的洗腦,以及旅法的記者對包括法國在內的西方影壇對中國的惡意扭曲和打壓,猛然醒悟西方藉藝術文化等活動多方面對中國的詆毀。因此,我這篇童年遊戲,涉及美國西部或好萊塢電影部分,僅是指童年階段的夢想,並且早已是黃粱一夢。如今年過七十,非常清楚電影和現實的區分,以及美帝在全球危害之烈。務請讀者諒知我這點心情和心意!
1957年左右,約小四階段與大弟與小弟合影。台北。
1961 年過年期間,三兄弟合影。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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