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音樂的詮釋和演出，各家有各家的風格和特色，因此我們作為受眾可以接收到其中內蘊的各種各樣豐富的音樂滋養和生命回饋。受眾就和演出者一樣，有各式各樣不同的性格、思想、宇宙觀和人生觀。客觀公允來說，可謂每個人在文化、藝術和音樂的涵養上都可得到各取所需、充實一己生命的偏好品類。
譬如以音樂指揮來說，最明顯的就是富特文格勒和托卡尼尼兩位大師截然不同的詮釋風格。他倆各佔詮釋光譜的兩端，代表兩種不一樣的音樂演出方式。而其他的指揮或演出者，可以說就散佈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有的偏這方有的偏那邊等等各有不同的位置，在那位置上又有不同的深淺功夫。這兩個極端，一邊是：有機的、不定形的、不可預測、自然流動、生長變化的；另一邊是：機械的、定形的、可預測、刻板疏濬、單向度的前進/翻版模鑄。的確，受眾如何選擇端看他自己的性格偏向和對音樂與生命的體悟。
記得年輕初接觸西洋古典音樂時，只知道有卡拉揚，慢慢才旁及其他指揮。但直到接觸富特文格勒後，才驚覺他完全與眾不同。第一次聽他的貝多芬 OP. 133 大賦格的演出錄音，雖然只是錄音帶，卻賜與我一趟豐富的聯想和思緒遨遊的時空轉化之旅。這是第一次音樂給我這麼充實的內在生命迴響。
富特文格勒曾為文批判以托斯卡尼尼為主的刻板照譜演出＊。音樂譜記的是作曲家濃縮簡化那無法被量化的的流動生命情愫。而譜記只是大致的提示，無法精準說明推動和啟發作曲家創作的背後情思。這只有靠指揮家和演奏家本身豐富的才情、涵養和創造性的想像力來觸動並傳遞出來。所依據的絕非呆板的譜記。如果只照譜演出，那麼雖然我們可以聽到流暢(動)的音樂，但極有可能漏失了背後最重要的內容帶來的感受。
最近在網路上讀到易經未濟卦，說未完成才是人生的主題＊＊。這讓我想到雕塑大師陳夏雨說過的話：「看到的有十分，做到的不知道有沒有七、八分。」這固然是他的謙退之詞，但藝術家不可能百分百做到他看到或想到的，永遠有一段差距。也就是這一段差距造成了音樂與藝術的迷人處。如果百分百做到了，我想，那就成了沒有留白空間、不給人回味的呆板之作了。就是那一段藝術工作者亟於達到而無法達到的缺口，他不得不以暗示或隱喻、轉喻等來表達。也就是這最後的兩、三分甚至剩下的百分之一、二到0.001的暗示或隱喻、轉喻，或說藝術的空白處，展現了迷人的魅力。因為這既需要作者的手腕，也要受眾敏感的接收和想像力，共同完成那其實未達十分的作品。而這正是藝術的創作和品鑑最蠱惑和引人入勝的地方。
因此，譜記只是作品的外殼。憑藉譜記進一步要填補它背後真正的內容，那就是演出者的功力和功夫了。但指揮家和演奏者可以完完實實填滿確切的內容嗎？不！正如前所述，他也只能做到近似，總有幾分無法跨越的邊界。剩下的他必須安排留白給受眾藉以攀頂。如果他完全填滿了、說實了，其實就是說死了，那麼這件作品失去了給人攀升想像的空間，失去了作為藝術品的基本特質，而淪為庸俗之作。
音樂一如愛，不是佔有。一但音樂被演出者完全佔有了，如托斯卡尼尼和中晚期之後的卡拉揚的大體演出，就成了整齊的踢正步行軍或形式炫耀，只能感受到震懾的律動，但人被壓制在絕對掌控的威權下，屈服於指揮家和演出者的絕對權力和原始驅力、欲力，汲取權威下的一點殘羹，臣服而出賣了個人的存在主體感受⋯⋯。這不是音樂、不是藝術，而是權力的壓榨！
所以我百分百贊同約阿希姆·凱撒 (Joachim Kaiser)說的：「威爾漢·富特文格勒不只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指揮家，並且或許更是史上有過的最偉大的音樂詮釋家( Interpretor 演出者)＊＊＊。即便我如今聆聽的是錄音，仍然這樣覺得。」( 視頻請看：https://www.facebook.com/clemens.mohr.98/videos/1639104576128555 ) 正如我現在聆聽著富老1938年的《崔斯坦與依索德》，沈醉在那醉人的旋律中，不知道通向哪兒，只是跟著音樂起伏搖曳飄盪，那裡面又充滿了如真似幻屬於生命湧動的東西⋯⋯。在其他人手下，不可能有如此弘大無垠的宇宙般激情和感受，因為，他們把音樂侷限了，侷限在一己狹隘的想像和視野，侷限在受制的時代氛圍，於是受眾跟著成為眼光狹窄領受者，被誤導、誤解音樂與藝術的本質，迷失在但求形式的外表上。
而音樂中的愛是什麼？不是口頭上的我愛你、你愛我的那種。而是一種湧動不已的生命情愫，向萬物開放自己、坦露自己、不怕受傷；像十字架上的耶穌一樣，佈滿傷口依然寬囿、原宥！
＿＿＿＿＿＿＿＿＿＿＿＿＿＿＿＿＿＿＿
附註：
＊
關於富特文格勒對照譜演出和托斯卡尼尼的批判，請參閱下述連結：
〈隨筆〉和〈照譜演出〉──《筆記》1930
托斯卡尼尼的德國行 (上) / 福特萬格勒《筆記》1930
托斯卡尼尼的德國行 (中) / 福特萬格勒《筆記》1930
托斯卡尼尼的德國行 (下) / 福特萬格勒《筆記》1930 (附：尼基許小傳)
＊＊
【既濟與未濟——完成與未完成】
https://www.facebook.com/714778271927106/photos/a.714783421926591/847090628695869?type=3
＊＊＊
interpretor：詮釋者、演奏者、演出者。在音樂上來說，除了指揮家之外，還包括各種樂器的演奏者，如鋼琴家、小提琴家等等。
附錄：
1.
關於卡拉揚之我見，請參閱：
再聆卡拉揚——士別多年刮目相看？
朝比奈隆、富特文格勒 和 卡拉揚
推敲卡拉揚晚年臻至的境界
再度聽到卡拉揚——新的感想
一代宗師卡拉揚──重聽他 70 年代的錄音有感
2.
史寇達：卡拉揚與我
3.
關於托斯卡尼尼的我的體驗之一：
指揮台上的不動明王──重新發掘托斯卡尼尼
4.
卡拉扬眼中的富特文格勒与托斯卡尼尼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