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祁立峰】
還記得那年傾盆大雨，我們反覆驗算著青春的方法論，窩在長方體的潮濕教室，跟著
國文老師的螢光筆圈出一行行解釋。在文字底線邊邊加註腳，刻寫雙圈記號。但隨著
畢業離散季，那中學時期強記熟誦、詰屈聱牙的文言文課本，都被我們拋光淘洗，埋
進知識譜系底層的礦脈或溪底翻攪磨平的鵝卵石。
要不是臨面談試教的會場，教評會委員心犀至福說了遺忘經年──〈為學一首示子姪〉
這篇中學基礎的教材，我大概再也不曾記起這篇字行皆發光閃亮的優文佳作。文章裡
最讓人情有獨鍾，也是模擬考古題雙框框標誌的重點段，莫過於彭端淑神來之筆的譬
喻。「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貧者語於富者曰：『吾欲之南海，何如？』富
者曰：『子何恃而往？』曰：『吾一瓶一缽足矣。』」……在作者的語脈裡，這當然是一
則關於向學的隱喻；在教師手冊的注疏指點之下，此則勵志小故事的題解在於勤能補
拙、永不放棄，告誡同學天下無難成之事，只怕有心之人……
但我覺得這貧僧和富僧往南海朝聖的故事，很像一則後現代寓言，像極了周星馳的那
些電影，如《少林足球》、《功夫》那一類卑猥低賤、慘澹蒼白的主人公，他們窮困卻
憨直，身陷泥淖卻依舊對世界充滿熱情與勇氣，且在最末的關鍵一瞬，都像著魔起乩
般被賦予了超凡抵聖的決心與毅力。
在電影《破壞之王》裡，最扣絲入弦者，莫過於周星馳飾演的「外賣仔」挑戰空手道
大師兄。「我會打得你流鼻血／我會打死你」。外賣仔的言行被視為「自殺式挑戰」，他
拜菁英學園裡招搖撞騙的拾荒者為師，橫徵暴斂後一無所有，卻自不量力、暴虎馮河
的寫了挑戰書，只為了私竊信仰的正義、勇敢，以及真心所愛的女孩……
這是極端的強弱對比，菁英與垃圾的二元對立，和一場早一開始就優劣立判的大對
決——就像是「一瓶一缽足矣」那樣的癡人濛夢。但電影的轉折在於：撿破爛的原來
身懷絕技，當真是古拳法的繼承人；大師兄卻在最後的擂台賽跟前，變得懦孬膽怯。
周星馳善於經營這樣的故事梗概——關於小人物的大冒險，邊緣再邊緣後的反撲，再
沒有可退之境的逆轉勝，也就在外賣仔和貧僧的瘋狂進行式中，我們覺察了所謂的「強」
與「弱」肌理背面的解構與顛覆。能力、天賦、資源……一切看來飽滿的正向能量，
平步青雲的藍圖，竟在最終的正邪大對決內裡，變得微不足道，或成為阻抗力。
最強悍或最富饒的衛冕者，被其資質和財富所囿限，陰錯陽差，怎麼也到不了那遙遠
的彼岸，「西蜀之去南海，不知幾千里也」，在古典文學創作中，空間往往是時間性的
隱喻，地理是歷史的、是抽象化的，指向了一種生命的境界、一種經合理化過後的，
一生懸命、奮不顧身說什麼都要去完成那根本不可能的超級任務的——一種理性的瘋
狂。
貧僧以瓶缽去南海，披荊斬棘，這當然很「自殺式」。但這齣寫給子姪的真心話，經由
設計的大冒險，還是給了我們這個世代——至少是讀過中學教程的大家，稍許的啟發。
有的時候我們發現自己前後維谷，退無可退，但這份困窘和潦倒，卻成為最強韌的資
源，就連觀眾都知道被騙光了學費、絕處逢絕的外賣仔，故事重寫，才發現一切何其
誠懇而真實……在這工傷頻傳、新世代的生存邏輯與價值觀被檢驗的當前，這篇遺忘
多時的課文，或許給了我們轉圜的一瞬之光。
【2010/08/08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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