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的北京「餛飩侯」,座落在車水馬龍的王府井鬧市旁,離東華門不遠。
一個小小的門臉子,中開門,兩旁兩扇窗,窗下堆積著生煤,窗玻璃上染著煤渣,灰塵,水氣,使得裡外都看不透,兩開的破門簾子,厚重的像擱了塊鉛,退了色又染了陳年老污的木桌板凳七零八落,從一早開市營業就沒有一刻整齊過,地上盡是塵土加油垢,黑漆一片,掩蓋了原來的建材。進門後先在櫃台買個小票,餛飩一塊,筷子兩分,再到廚房門口像人民公社領大鍋飯一樣,排隊等著端餛飩,亂中有序,想要插隊,後頭的北京爺們可是不依的;牆邊一個小木檯上擱著一碗胡椒面,一個小勺用繩拴著,另一頭則綁在牆柱上;顧客排隊的同時還要差人搶位子,搶了位再把桌上上一撥人用過的碗筷落落,好騰個空間擱自己的餛飩,像我這種常常一個人光顧的,只有站著吃的份。
大灶下燒的生煤和大鍋裡冒的熱氣,成份、味道不同但是顏色和效果一樣,開放式的廚房弄得整屋子煙霧迷漫,好像在洗三溫暖,卻比三溫暖嗆人的多;沒有蓋的大鍋裡下的餛飩一層搭著一層,上層的還沒沾著湯,下層的就出鍋了,經常會有沒煮熟的嫌疑,一勺子餛飩和餛飩水,一齊舀到加了作料的碗裡,聽都沒聽說過還要鮮味高湯,就它了;雖然,製作過程如此簡單粗魯,在那個年代裡和別的食物比起來,餛飩侯的餛飩算是頂尖可口的。
那是經濟改革剛開放的年代,教條口號只有「黨為人民服務」,人民與人民之間是沒有服務的觀念,更不要談「服務業」了,付錢的不是爺們,收錢的才是大爺,廚房師父和大娘吆喝顧客就像斥他家的二狗子。
現在的「餛飩侯」,還是座落在王府井的老地方,除了名字地點沒變外,其他都不一樣了,雅致的一、二樓大堂配上古典的小家碧玉裝潢,還有那麼丁點兒館子的味道。廚房隱藏了,看起來衛生許多,食物的花樣也各色,燒賣、小籠、燒餅、小菜;光是餛飩就有三種口味,鮮肉、菜肉、蝦仁,一碗由多年前的一塊變成六塊,人民所得比之當年卻不止增加了六倍,所以還算公道。穿著制服的服務員講求效率的滿堂飛奔,要有點真本事才弄得清幾乎每桌都是搭台的客人;座位還是要自己搶,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正確判斷哪桌會最快算帳,機伶的糗在桌旁,坐著的吃客沒有點臉皮還真難下嚥;對於習慣於西式的
「PLEASE WAIT TO BE SEATED!」的人,你等一輩子罷。
我也不乏常帶台灣人光顧「餛飩侯」,不知這麼多年來餛飩侯的手藝沒有進步,還是富裕起來人的嘴巴養刁了,不止台灣友人懷疑黏不拉嘰的餛飩是沒煮熟或是用尤魚羹煮的,同樣,連別桌北京的爺們也都撒開嗓門:
「什麼玩意兒,就這麼沾牙!」
北京的爺們嫌歸嫌,罵歸罵,還是照去,照樣黏牙,照樣吃的叭嘰叭嘰咋響,圍著桌旁照樣杵著等位子的人,生意照樣好。
現在的台灣人逛北京,大多是去北海仿膳嘗宮廷糕點,或上全聚德啖北京烤鴨,只有我還是執迷不悟「餛飩侯」帶給我多年以來對於老北京的懷念,
永遠的,
溫馨的,
沾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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