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決定我必須讓J男復活。
2009年6月19日星期五的晚上,當我送出我的最後到彼岸的空白之後,我站在窗台邊,看著外頭靜靜地下起了小雨,雨以溫柔的姿態緩慢地覆蓋了這個世界,並撫慰了所有。
然後我下了這個決定。必須讓J男復活。無論如何非如此不可,我必須和J男談談,隨便聊些什麼也好,不那樣做的話我無法整理出頭緒來。我和J男已經九個多月沒見,我不知道這段期間他去了那裡,或做了什麼,只知道我除了靜下心來等待之外什麼也不能做。但是站在窗台邊的那一刻起,我知道我不能再這樣等下去了,我從來沒有一次這麼渴望與他對談,所以我必須採取更積極的作法,我必須試圖主動喚起他的出現。
問題是,J男並不是受我召喚的,因此我也不知道讓怎麼樣才讓他復活,首先說「復活」就已經不怎麼正確,因為我連他是不是活的生命體都不知道。那麼就說「存在」吧,他說過他是為了我而存在的,並請我一定要牢記這個事實。那麼,我必須讓J男重新存在。存在於我的生命之中,存在於我的靈魂之中,存在於我的身體裡如鬼魅般的殘影附體之中。
然後我決定從跑步開始,除了家裡之外,這是J男出現最多次的場合,當我在跑步的時候,有時他會莫名地出現在我旁邊,並陪著我靜靜地跑上一段路。
我換上白色綿質短褲還有T恤,穿上襪子還有灰色網球鞋,走到了家裡樓下的公園裡,沿著公園裡的小徑開始跑了起來。頭五分鐘感覺非常不真實,因為我已經很久沒跑步了,回到台北以來,我多以球類運動及游泳取代了生活裡的運動機能。不到二十分鐘,我已經非常喘了,呼吸也很不均稱,我感覺我的胸口就快要炸開了,隨著我的勉強吸吐出的二氧化碳飄散到空氣之中,但我不能停止,現在停下來的話,J男就不會出現了,我必須繼續跑下去,等到足夠累的時候,足夠安靜的時候,或者說足夠遙遠的時候,那就是J男出現的契機。
身體的疲累感不重要,對於跑步的這點我很有經驗,我知道只要堅持下去的話,只要撐過撞牆期的話,呼吸就會慢慢穩定下來,意識也會逐漸恢復,除了身體會感覺好像不是自己似的之外。
結果我跑了一個半鐘頭,但J男並沒有出現。
回到家,我走進浴室沖澡,過量的運動使我雙腳發著就快要爆開似的酸漲感。我將蓮蓬頭扭開到最大,閉上眼睛,熱水不斷地穿流過我赤裸的身體,身上的幾個傷口也而因隱隱作痛著。「這是個淨化的過程」我心想。我必須淨化自己,我必須到更深的地方去尋找。
我突然想起了在水裡爆炸的那個夢,那個不可思議的綠色青苔,還有在水底的那個我,緩緩下沉。水是水,而我是我,所以我的下沉和水並沒有關係,我只是沉下去而己,沒有什麼的,我告訴自己。不需要害怕,要再更深一些,這只是個淨化的過程。
等到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現我站在浴室內的洗手台前,像個傻子一樣。
但傻子不是我,傻子只是前方鏡子裡的那個長得像我的傢伙而已。
稍晚,我坐回到房裡的躺椅上,覺得非常疲倦。我已經那麼累了,而J男卻還是沒有出現。到底怎麼了?到底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了呢?無力感襲上,很深,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一個空殼子,逐漸被磨損而消失到虛空裡一樣。我是一個空房間。只有一扇門,出口和入口都是同一個,那沉默的門屝背後有什麼,我則無所得知,因為我的世界就在這個房裡而已。偶爾會有人打開房門走了進來,但是最後他們都滿懷傷痕的離開了,我想那是因為我的問題,但我無意如此,我只個損耗過的空房間而已。
然後這個空房間,喔不!這個我,就在躺椅上沉沉地睡著。
隔天星期六一早,我在自己的床上醒過來,至於什麼時候跑到床上去的就不得而知了。但是這個莫名的事實,「在自己床上醒來」,卻讓我有了繼續尋找J男的勇氣。J男一定還在,只是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而已,他也正在找尋我,或者說,他也正在等待著我找到他,我可以感覺到這點,他在什麼地方對我發出訊號著。
我決定不再待在家裡,轉而出門四處走走,也許可以遇上什麼事,發現什麼啟示,或什麼樣的關聯性也說不一定。我散步到停車場,發動車子,選擇CD,是ALIAS的《MUTED》。非常好的一張實驗電子音樂,我在幾天前誠品的曬書節時買下了它,當下就決定將它放在車內音響的CD匣,這是最適合它的位置,我很肯定。
我看了看時間,上午十點多,今天下午四點有一個和朋友小N還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人的聚會,還有時間,沒有問題,我必須在那之前,至少發現些什麼,取得一些進展。事情慢慢開始連接上了,我有這樣的預感。
我開車繞到了山上,這個山間地區在台北以溫泉著名,但是和陽明山不同,它沒有太多令人作嘔的東西,至少沒那麼多。我喜歡這個地區,母親前陣子在這裡買了一塊林地,說是打算違法建蓋一橦房子用來養老之用。我對違法蓋房沒什麼意見,只是我很懷疑她能在這山區住多久而不覺得無聊。我沿著山路主要線道前進,並在進入溫泉觀光區之前,彎進了右側的一條小路,磚紅色的矮牆沿著兩側延伸出去,不一會兒,我穿過一道水門上的石橋,路突然變得非常狹小,兩側的景觀從矮老的平房,進入了靠近心臟似的山區,路面僅容一個車道通過,左側類似垂榕的植物,黑壓壓地蓋住了半邊的天空,空氣中有熟悉的潮溼湖水味,然後我像通電一樣一瞬間想起什麼。
我來過這裡。我突然發覺到了這點。
什麼事情開始慢慢連接上了。我正在朝向對的方向前進著,這樣的想法讓我燃起一鼓希望。我決定繼續往前開去,時間才剛過中午,沒有問題,我只要在三點前到家然後換衣服出門就好。
我沿著小徑,仔細地驅車前進,山路延著右側類似湖泊的邊緣往前延伸,幾個彎之後就失去了方向感,但方向感在這裡並不重要,應該說在此時並不重要,此時重要的是依賴直覺。繼續往前,我的直覺告訴我。
大約十分鐘車程過後,小徑到了盡頭,前方T字型的路口往左往右都是沒有盡頭的山路,向左向右無止盡的延伸,然後不知道消失到什麼樣的地方去了。
「就是這裡了」我心裡想。
我把車停在路邊(其實就是路中間),下車四處查看,前方有一間非常古老而破陋的矮房,靠著山坡而建,漆成綠色的木質窗沿深鎖住裡頭的祕密。但不是這裡,我知道。我順著矮房旁的山路往裡走去,幾步路過去,一條看似無盡頭的長階梯在我眼前,沿著眼前的山坡直奔而上,大約有三百多階,而階梯的盡頭,一座石栱門,右側竚立的石柱上寫著斗大的幾個字。就是這裡,我完全想起來了。
青潭國小。
我已經忘了這段記憶很久了,一段遺失的情境與記憶,一瞬間在我大腦的底處被考古人挖出。大約在七年前,我們來過這裡,我和W,那時我23歲。我們為了尋找一個機會而尋到了這裡,機會後來沒有發生,但我們都已經不同了,隨著那之後的日子宿命性的永遠改變了下去,一點一滴的錯開了。
我突然間感到極度的悲傷,難以抑制的悲傷,從心底深處遠遠的湧出,因為太深沉了,被隱藏太久了,所以沒有辦法再停止。那悲傷不是為了那逝去的愛情,而是為了那個死去的自己,而是為了人終究會改變的這個事實。人為什麼會改變呢?為什麼非要改變不可呢?我不能明白。
從那之後,我封住了自己,潛意識地將他埋在海裡,只有海才能包容那一切,只有海才能鎖住所有。那個我從此待在海裡,而這個我卻無法再真正給予什麼。人終究會改變,而我也會改變。
「那麼你是如何才能復原的呢?」J男說。
「你不會。」我回答。「你只是換掉那個自己,然後以新的身份重新活下去。」
我想起曾經我和J男的這一段對話。
***********************************************************************
最後還不到三點,我就回到了家裡。這趟的目的看來已經達到了,我找到了一個重要的某種鑰匙,我不知道這和找回J男有沒有關係,但我知道再持續待在那個地方也沒用。況且小N已經再三警告我不能再失約,因為我關係已經延了好幾次了,能夠忍受我的朋友已經不多了,我無意再失去一個。
我花了一段時間,站在浴室裡的鏡子前整理剛才的情緒,並一如以往地將自己轉換到朋友熟悉的那種狀態的自己,這並不容易,但只要好好練習還是可以變得熟練。並非虛假,兩個都是真實的我自己,只是狀態上的不同而已。
朋友的聚會沒有特別的事發生,除了小N不斷提醒我要回神之外。
晚上我回到家,沒有特別的情緒,而J男還是沒有出現。
洗過澡後,我像飄浮在海上的行李箱一樣,疲累地攤倒在床上。我仔細思考,希望能整理出尋找J男的種種事物的關聯性,跑步的疲累,水底下爆炸的夢以及淨化的過程,損耗的空房間,床上的清醒,遺失的記憶還有自己,加上青潭國小。這種種的事物背後都隱含了一些找出J男的方法,而我正一點一滴地靠近那個方法。我試圖從這些事物當中拼湊出些什麼,但睡意突然湧上,強大到我還來不及抵抗,就被拖入深沉的睡眠之中。
然後我夢見了一座山還有一場雨。
夢裡我在一座山裡。非常特別的一座山,就連植披也與其他的山感覺起來有所不同,但不只是因為如此,那樣的不同是只要你一踏入那座山裡就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好孤獨的一座山啊』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座山把自己和其他所有的山之間給孤立起來了,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只有自己,還有自己身上許多的奇怪植物。當然啊,動物也是有一些的,但是那些動物與其說是住在這座山裡,不如說是因為在其他地方被拋棄了,而逃到這座山裡的。與世無爭的逃難者。
沒辦法,我想大概是因為我太累了,才會在夢裡被安排到這座山裡休息,這裡頭都是滿懷疲倦或是傷痕累累的生物,動物啊,植物啊,他們都是某方面有病的,所以因為有需求才會被安排到這裡來,我在夢裡莫名奇妙地了解到這點,在現實裡的我也許不過是經過了幾小時的事,但在夢裡的我待在這座山上過了好幾天的日子。很無聊的夢境還有很無聊的夢境裡的日子,每天的日子實在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躺在樹上睡上一整天,無聊的時候就陪著樹群們,把腳插在土裡,然後大家一起愉快地做著光合作用,還有就是和松鼠兄一起去四處找堅果啊,再不就是和獅子們一起跑到山谷間大叫。
雖然無聊但日子過的還不壞。我在夢裡這麼覺得。
然後下起雨的那天,我發現了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夢境。
因為我正在死亡。
那時所有的動物們都在驚恐著,黑色的雨與其說是雨水不如說是某種瀝青的油污,讓眼前的森林一點一滴的失去了顏色。「你快點走。」動物們都在驚呼著對我說「慢了就來不及了啊」。
「我還不想走啊。」夢裡的我莫名奇妙地這麼回答。「我是因為太累了,才被安排到這裡休息的。」我解釋著。
「來不及了啊,來不及了啊」動物們都在喊叫著。
「原來我正在死去啊。」在夢裡的我突然這麼說。
現實裡的我強烈地感覺到恐懼,但我沒辦法讓自己醒來,我太疲累了,沒有力量喚醒夢裡那個自己。他一直在玩,玩黑色的雨,並在黑雨中漫舞。現實的我卻一點一滴地消失了意識,即將完全進入那個夢中,與他合而為一。
突然一隻手從盤谷之天中伸出,穿破雲層將我拉起,我被捲扯到昏眩,從意識的黑洞裡給拖了出來。
我終於在現實裡,在我的床上,再度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心緒一時無法平緩,極度真實的夢境,在那裡頭,我同時擁有兩個意識,現實裡的意識還有夢裡的意識,兩個我,一個面向世界,一個面向自己。
而現在的我,終於感覺到了。我很肯定是這個感覺沒錯,那無數次穿越我而引領我的溫暖力量,黑暗而潮溼的心底祕密,是我從身上拉出的影子,我藉著通過那裡,讓自己從軀體裡解放出來。在那裡,真正的現實並不存在,現實與虛構中間的界線也漸漸模糊了起來,而唯一肯定的是那個感覺,與那個感覺背後所代表的一切。
於是我開口說出,
「嘿,J男,是你嗎?」
「嗯,是我。」J男熟悉的聲音從陰暗角落裡的躺椅上傳出。
「你好嗎?」J男問。
「我想我遇見了光。」我回答。
夜晚的對談聲像吹動水稻上的風,將我推到了初生時的柔軟。我慢慢地說明那樣的自己,過去以來我所失去的以及我所找回的。月亮透過窗戶而映掛在外頭的天空上,夜裡的雨還有夢境裡的雨都已經停了。我坐起身,轉頭眺望窗外的月亮,J男坐到我身側,抬起頭陪我看著。
我祈禱但願有什麼確實而緊緊地守護著那個光。
而這是個預言的年代,這是個真實與虛幻並存的年代。
我和J男,穿越時間而再度比肩而坐,並繼續存活下去。
Jere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