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魚〉／陳潔民 勁副刊2000.5.8-5.9
總是有一種透明的心緒，卻不想被太多人知道；總是有一種藍色的傷感，掛在艷陽高照的晴空；總是有一種黑色的遺憾，在過往生命的從前從前……
「請問妳要不要養大肚魚？我前天從埔里抓了八隻回來，明天將送朋友兩隻，還有四隻可以預約喔！」
朋友Log寄來了封email這樣問我，突然讓我想起去年養的那一大池子孔雀魚，一種約末只有一吋長，身體閃著銀光，有著斑斕彩尾的小魚。
去年夏天，在七月下旬的一個午後，太陽露出笑臉，放射著和煦的溫暖，那是一個晴朗的麗日。Log家住埔里，於是我們約好一群朋友，由Log導覽，帶著我們到埔里四處觀光。我們去了一些埔里的名勝古蹟，像是南投縣史館、文物館、埔里酒廠、赤嵌農場，還有種了一長排筆直黑板樹的桃源國小，以及近年興盛的佛教道場中台禪寺、靈巖山寺，也到Log同樣住在埔里的姊夫、姊姊－－小童夫婦家去玩，他們是藝術工作者，先生專門創作陶壺，妻子專門創作陶魚，一對神仙眷侶般的藝術家夫妻。
我們大夥兒到埔里來，便一起去參觀他們美麗的家與陶藝工作室。他們住在靈巖山寺下方，我們開車進入鄉間蜿蜒的小徑，穿過一道矮矮的竹籬，接著就看到一片碧草如茵的家園。
那是一棟很美的白色二樓樓房，聽說是他們夫婦倆自己設計監工、請人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正屋前面是一片碧綠的草皮，上面還擺放著一座彩色的溜滑梯。屋旁屋後各種了幾棵大榕樹，樹下置了幾張輕便的桌椅，樹影在夏日裡籠罩著清新蔭涼的綠意。屋子的斜對面就是木頭建造的陶藝工作室，旁邊還闢了一個小池塘，幾株楊柳輕柔地垂在池邊，細細的枝梢拂過水面。池塘裡開著幾朵粉紫小蓮花，墨綠色的蓮葉在水上隨風浮動，激起一圈圈的微漪，這鄉間充滿著一種閒適的逸趣。
遠方傳來靈巖山寺的梵唄音，輕靈的禪意在空氣間流動著。我們喝著埔里山泉沖泡的高山茶，參觀陶藝工作室的各項設備，欣賞過了小童夫婦的陶藝作品，並且暢談古今，天南地北的閒聊，氣氛愉快而輕鬆。小童夫婦又建議我們到屋外走走，看看風景，於是我信步走到池塘邊，靜靜地蹲著，欣賞那一池出水蓮花，感覺頗為愜意。
大概是看出我對小池塘那些蓮花情有獨鍾，Log的姊姊細心地問我要不要帶幾株回家種，原先一直很不好意思地推辭著，但是他們馬上就熱情地挽起袖子，開始撈起蓮花來了。因為蓮花的根部有好幾株交纏著，弄起來頗為費事，撈上來後，又趕快找了個塑膠袋裝好給我，看到他們三人的手都被爛泥巴弄髒了，心裡真是既感動又過意不去。但是，最好的感謝方法，就是歡歡喜喜地收下吧！
收下幾株蓮花後，他們開始教我回家後怎麼種蓮、怎麼照顧。
「用一些爛泥巴來種最好不過了，爛泥裡有許多養分唷！先把蓮花用泥土裝在花盆裡種好，然後把蓮花盆放在大水缸裡，再放滿水，這樣就好了！」
「為了怕長蚊子，最好是買一些大肚魚或孔雀魚放到蓮花缸裡去，這樣子，魚兒會吃蚊子，也會吃一些雜質，不用餵什麼魚飼料，而且，這樣蓮花就能長得很好喔！」
「對啦對啦，大肚魚跟孔雀魚在水族館都很容易買得到……就是那種小小隻長不大的，妳可以考慮買孔雀魚啦，孔雀魚的尾巴很漂亮耶！一隻大概十塊錢吧！很便宜的，要記得雄的雌的都要買喔！」
「嗯，雄的尾巴比較大比較漂亮，牠們繁殖得很快，一、兩對就行了。」
他們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交代著，不時補充一些小秘訣，令人感受到他們真摰的熱情。我帶著他們溫馨滿滿的叮嚀離開了埔里，也把蓮花帶了回家，利用家中三樓頂的廢棄水塔裝水，就這麼種起蓮花來。並特地到水族館挑了三對孔雀魚，把可愛的魚兒放到水塔裡，就成了一個簡便的蓮花池了。
剛開始種蓮花的那陣子，我幾乎每天都上樓去看，看蓮葉，也看魚兒，因為蓮花可沒那麼快長出來呢！我看魚的時候倒是比看蓮葉多，愈看愈覺得這些孔雀魚真是可愛極了！游水的時候，晶瑩七彩的尾巴就這麼輕盈地搖來晃去，煞是美麗！約一、兩星期，就孵化出一群小魚兒，最小的還不到半公分長，不出一、兩個月，就有好幾十隻了，繁殖力果然十分驚人。而那幾株翠綠的蓮花根莖，也冒出了新的嫩葉，輕輕地飄浮在水面蕩漾。
「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我看著一群群大大小小的孔雀魚在蓮葉間追逐嬉戲，一邊想著這段詩句，也時常想起沈復的〈閒情記趣〉。這小小的蓮花池裡有蓮葉、有魚兒、有水草、有細菌，也有一些不知名的螺類，靜觀其中，把它們放大了，可也是一個豐富的大千世界哪！
日子在平靜中流逝，就這麼過了一個夏天。學校開學了，時序也慢慢進入秋天，我開始忙著學業，漸漸很少去看望蓮花池了。就在我忙著功課的那陣子，突然連續來了幾波寒流，我只在第一天上去看過魚兒們，看牠們還是優遊自在地在水池裡游著，我想，天氣冷應該沒什麼關係吧！那幾天，天氣凍得緊，我都要穿著厚重的衣物、戴著手套、帽子、口罩才敢出門，回到家就縮在被子裡看書，披著大衣坐在電腦前趕論文，接下來的幾天早就把蓮花與孔雀魚都忘了。
就在寒流的第三天，氣溫依舊低得嚇人，敲打鍵盤的手指都凍得有點僵硬，我顫抖著身體勉強翻閱著書籍，一邊思考著論文的問題。因電腦閒置了半小時，一抬眼，電腦的螢幕保護程式出現了一隻黑色小魚在紫色透明海水裡游來游去的畫面，嘴裡還咕嚕咕嚕地吐出水泡，我剎時想起那群數目約莫已經破百的孔雀魚，好幾天沒去看牠們了……顧不得天氣寒凍，急忙披上衣服衝到三樓，往蓮花池裡一瞧──不看還好，這一看，我的心都快碎了，淚就這麼潸然落下，一滴滴落進池子裡。
我雙手撐在水塔邊緣良久良久，呆呆地注視著一尾尾小巧可愛，卻已經沒有生命力的小孔雀魚，牠們有的身體漂在池子裡，翻起了魚肚，有的附在蓮葉上，有的沈在幽暗的水底。我注視了好一會兒，伸出手去掬起一把冰冷的水，掌心傳來一陣凜冽的寒意，隨手一撈，便有幾隻小魚兒僵冷地攤在我的掌上。我悔恨自己的疏忽嗎？輕撫著牠們的身軀，只知視線已經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以前當寒流來襲時，電視新聞報導漁民養殖的魚凍死，看著漁民抱怨死了好多魚，損失慘重，希望政府補助時，我腦中只是很簡單地想著：政府應該好好照顧這些漁民，彌補他們的損失，不然他們的日子會很不好過……。然而，我從來沒有深刻體會到這種滋味－－自己養的一大池魚，因為我的疏忽而死，這……已非心痛所能形容，我的自責心情讓我無法輕易寬貸自己。如果我記得為他們保暖，或者移至室內，如果我不把牠們買回來，如果我沒想到要種蓮花……有太多的如果，卻已經無法彌補
這個遺憾了。
那一天，發現魚兒悉數凍死後，我把蓮花移植到另一個小小的陶缸，放乾了水塔的水，把魚屍一尾尾收拾好，埋入園裡的茉莉花樹下，默默地哀悼，鄭重虔誠的唸誦往生淨土神咒，迴向給魚兒們，然後寫下一首詩：
〈悼魚〉
輕盈如你，在蓮葉的
空隙間，追逐
水面微曛的夢
夢裡有燦爛陽光，七色彩虹
絢麗的柔尾款擺，你是
最美的綠波仙子
冰冷的，最寒的流
懲罰著伊人的輕忽
連一聲道歉
都來不及說
便永別了所有的
如果
一坏黃土，催化我
更形寂靜的淚
讓茉莉花樹的芬芳，守護你
的靈魂，安息
在莊嚴淨土，琉璃世界
金色的蓮花池
將會是你
詩意的棲居
「請問妳要不要養大肚魚？還有四隻可以預約喔！」朋友的問話又在我心裡響起。
如果，……唉，我連蓮花都不忍心再種了，難道要再養魚嗎？
我又爬上三樓，看著那株失去丰采，卻依然存活的蓮，剛開始，我總懷疑它散發著孔雀魚的血腥味，畢竟，全池魚兒無一倖免，然而蓮花仍艱苦地成長著。偶爾上去看看它，幫它抓抓蟲卵，雖然憔悴，它還是堅強地綻放出一枚又一枚的嫩葉，只是，蓮葉常被那些寄生在葉背的不知名透明蟲卵，當成食物，蠶食得支離破碎、坑坑洞洞，何等可憐！即使如此，蓮花仍然不服輸的，繼續綻放一枚又一枚的新芽……
我也不該就這麼放棄了吧？該學習這株蓮花的精神。
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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