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凌晨一點就起來了。看到牆上新掛的那幅小對聯,為之子夜神馳。
小對聯合裱一起,連框也不過三十公分高、八十公分寬,墨黑的字寫在橙色灑金的紙上,顏色對比,十分強烈。再加上那股遒勁老練的書法,強烈之中,益增醇熟剛正之感。
小對聯是一副集句:
鄂不照乎栘華,龍驥驤乎雲路;
長戟森於武庫,大珪植於瓊田。
集的是顏真卿「送劉太沖序」和柳公權「吏部尚書馮宿碑」。這一序一碑,都是中國書法遺產中有名目的,可是跡其流變,已見滄桑。「送劉太沖序」是唐朝顏真卿寫的紙本,北宋時候,流於唐坰之手。唐坰將文中「才不偶命,而德其無鄰」等字剪去了,但忠義堂刻本卻依然留存,於是有兩種版本之說。後來淳熙秘閣續帖本外,有慶元己未碑本、有董氏戲鴻堂本,版本已不止於兩種了。想來後人摹擬功深,以致顏真卿傳世的六十多種墨蹟中,紛爭多起,但真的顏真卿本人呢,卻只有一個,並且在七十六歲時,為他的剛正不屈,慘死在敵人的縊繩之下。
八世紀顏真卿死的時候,柳公權才七歲,他的書法受顏真卿影響,但「矯肥厚之病,專尚清勁」。他也是剛正的人,唐朝皇帝問他書法,他說「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這一回答,被傳為「筆諫」佳話。柳公權的書法,在當時冠絕天下,大臣們的家廟碑志,都要求他來寫,否則子孫就會罵為不孝。柳公權六十歲時寫下「吏部尚書馮宿碑」,立於九世紀,一千多年下來,「碑已剝盡,不可復拓」。「顏筋柳骨」,流傳給後人的,在筆底龍蛇之外,更有深層的玄秘。
小時候我在北京,每見商家匾額,有「張伯英書」,看到他那雄渾開展、風格勁媚的大字,就非常喜歡。到台灣後,在流落島上的大陸文物中,我收到他家藏的王文治中堂、鐵保中堂,卷軸背上題有「王夢樓書 雲龍山民題籤」、「鐵梅菴書 勺圃張伯英題」字樣,楷體小字,筆法靈巧勁挺,雖寥寥二十個字,卻有如見故人之感。後來王文治、鐵保的中堂都失竊了,但是竊賊只割走卷軸正面大字,對背上的小楷,卻留下給我了,我手持兩條「張伯英」,憂喜參半。前一陣子路過文物之肆,得見張伯英寫的小對聯,店主人不大識貨,又震於我在此道的威名,乃廉價脫手於我,我的「張伯英」收藏,自此不復兩條。
張伯英寫這幅小對聯,兼用顏柳兩體,顏面尤多。他集句表達的意思,是很玄虛的。我從上聯看起,上聯「鄂不照乎栘華,龍驥驤乎雲路」,「鄂不」是花萼與花蒂,「鄂」是花托,也寫做「萼」。「詩經」裏「常棣」有「常棣之華,鄂不韡韡」,華就是花、托住花的就叫鄂,就是花萼。「栘」是唐棣,「栘華」是唐棣的花,唐棣也作常棣。這種植物,在中國古詩中出盡了鋒頭。「龍驥」是駿馬,驤是奔馳。古人對馬的分類,比現代細膩得多。光從馬腳的白顏色上,就有大名堂。「爾雅」裏「釋畜」上說,馬的左前腳白顏色,叫「踦」;右前腳白顏色,叫「啓」;左後腳白顏色,叫「馵」,右後腳白顏色,叫「驤」。驤另有奔馳之意。現在,它奔馳在「雲路」裏;下聯「長戟森於武庫,大珪植於瓊田」,「珪」是古圭字,是古代王侯所拿的長型玉版。或上圓下方、或上尖下方,表示信符。「瓊田」是玉田,產玉的土地。全聯最有點睛之妙的,是四個動詞:「照」、「驤」、「森」、「植」。它們把花朵托起,把馬兒騰雲、把武器呈出死相、把古玉顯現生機,雖然是六朝駢儷的餘作,但是聯想到顏魯公、柳少師他們一生的「書如其人」,發現毛筆字之於彼輩,並不是賣弄而已,反倒是落筆之下,有以落實。六朝駢儷的辭藻之濫,對他們而言,無寧是一種比附之美,千年以後的書法家張伯英自己,做「雲龍山民」與「勺圃」老人自足,未必識見於此。但是,在他下筆集句五十年後,當他人死大陸、墨澤流傳台灣之際,卻為有識者子夜獨對、上下千年,幽賞未已、手談轉清。雖然奇花委地、天馬行空、折戟沈沙、玉石俱焚,萬物曾不能以一瞬,但千載以下,賴五十年中介以轉以傳,使我得筆參造化、放浪書法之外,想來也是浮生快事的一樁。
寫完了這篇文字,天已微明,我重新站在小對聯前,但覺它已不是流落文物之肆的一件藝品而已,它實在是一位活生生的過客。五十年後,我必死亡,而它必傳諸收藏家之手,收藏家必死,但它卻存活。存活之餘,它也許會想到某年某月某一天,曾有一位收藏家為它獨對,並寫「子夜神馳」一文以記其事,它會欣於所遇,亦未可知。物是人非之後,因緣際化之前,尚有奇趣逾此者乎?
一九九二年四月二日
--選自「笑傲五十年」一書,為「李敖禍台五十年慶祝十書」之第一冊。
圖片說明:「才不偶命,而德其無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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