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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眼神到背影 ◎作者:李 敖
也許小朋友知道,但我仍認為小朋友不完全知道。
小朋友不是別人,是唸小學的我的女兒。
我比她大60歲。
立委開票後,她放學回來,有點難過的眼神,質問我:「爸爸,你的立委是怎麼選的?你怎麼選上最後一名?同班有同學的爸爸,叫朱俊曉,人家可名列前茅呢,你真丟人。」
我大概說了一下:「選舉是政黨政治,是團體與團體的競爭,無黨無派的個人,理論上是無法當選的、事實上是難以當選的,而我又特立獨行,不肯上街、不肯拉票、不肯插旗、不肯放鞭炮,沒有助選員、沒有總部、沒有流水席、沒有握選民的手、抱選民的小孩、親選民的狗。當然,也沒有綁樁盯人或配票作票。所以呀,能當選上榜就不錯了,還能名列前茅嗎?」
我家小朋友聽得似懂非懂,至少聽得有點不耐煩,小朋友的眼神有異,她只看你排第幾,誰要聽你多偉大。
兩年半過去了。兩年半來,除了在立法院見到朱俊曉就瞪他一眼外,這「丟人」事件,再也說不清了。
今年又到了,又是選立委之年了。
朱俊曉說:「你李大師加入我們國民黨吧,你德高望重,本黨鐵定提名你做不分區立委,你穩連任,別自己選了。」我說:「誰要加入你們這個鬼黨爛黨。」朱俊曉說:「今年立委選舉改成『單一選區兩票制』了,人數減半、大黨通吃,你李大師再偉大,在選舉上,你是弱小民族,你選不上了。」
朱俊曉說的對,我選不上了。
一句成語多麼好,它叫「急流勇退」。
不過,小朋友問題又來了。「急流勇退」?好像沒那麼簡單。
我發現我的兒子有點怪異,他就立委選舉問題,不只一次的問東問西。我暗示他多麼難選,每個選區都有大黨重兵圍困,理由一二三四五,我的兒子多聰明,他似乎聽懂了,我看到他走開的背影,背著沈重書包的背影,我知道我使他有些失望。在小朋友的心目中,爸爸是個戰士,戰士只有打贏或打輸,戰士沒有退休的。德國的總理艾德諾(Adenaur)老得不肯讓步,別人勸他退休,艾德諾說:他年輕時早都退休到牢裡了,他退休過了。爸爸年輕時也是牢裡的,爸爸會退休嗎?退休還是爸爸嗎?
我想起普瑞斯柏格(Emeric Pressburger)那本「看那灰色馬」(Behold A Pale Horse)的故事。那老去的浪跡天涯的戰士已經無力扭轉乾坤,但是,專程來看他的小男孩卻相信他能扭轉,為了小男孩的一個信仰、一個夢、一個背影,他出發了,天涯歸來,卻被打死了。
也許小朋友知道,但我仍認為小朋友不完全知道。
小朋友不是別人,是唸國中的我的兒子。
我比他大58歲。
選立委太渺小了,得或失,都是一笑。但當小你60歲的、小你58歲的,他們笑不起來了,我就想起孔夫子。
孔夫子和我同年,72歲,他死在72歲。他死前,曳杖到河邊,發出「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的浩歎。雖選不烈,視死如歸,一委匏繫沒有什麼,不過,能讓小朋友們看到當仁不讓的動畫版,不是退休,而是戰歿,也許孔子就贏了。
2007年7月2日晨醒臥床,以1個半小時作。
圖片說明:
Adenauer, Konrad 1876-1967,與王國維同年生。王國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他是經此事變幹你老木。他是個打到底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