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回到家裡已過了半個月了。素來嚴謹肅穆的柳府，卻不時傳來一連串笑聲，不容置疑，那全是拜楊以鳳所賜。爹爹的縱容，讓楊以鳳任意為所欲為，大哥大嫂的疼愛，讓我不敢斥責，硯兒的哭鬧，更讓我無法繼續教課。家人都喜愛她的嬉鬧，我又能向誰抱怨，只有悄悄唉聲歎氣了。
『小硯兒是柳家唯一血脈，唯一寶貝，唯一長孫‧‧‧』楊以鳳又是一臉無辜的望著我。
見她虛假的無辜模樣，我真想一掌打過去，教訓教訓她一頓。但淑女不可動粗，只得將憤懣強壓住，相機行事了。
晚膳之後，楊以鳳又是滿面笑容，大搖大擺的溜進大嫂的房間，抱起硯兒，瘋狂的玩在一塊了。爹爹這時早已在書齋開卷練字，修身養性，這是他辭官之後最喜歡做的事。
我抿著嘴，趕緊留住正要回房找妻兒歡聚的大哥，『大哥，請留步。』
大哥微微一愣，轉身問道，『寶書，找我有何事？』
我鼓起勇氣說出我的計謀，『大哥時常出外營商，定認識不少未婚淑善君子，可否邀他們到家裡，和楊三小姐見面？』
大哥一聽這話，立刻牽起嘴角，瞭然於心，笑道，『呵呵，寶書是想讓大哥作媒人，好讓鳳兒擇配麼？』
在大哥面前，我無須隱瞞，因此以實相告，『是的。與其費心教導，不如讓她認識一 些淑善君子，早些定下親事。』如此一來，我也可早些脫離“苦海”。
大哥抬頭琢磨片刻，然後微微頷頭，『這主意不錯！像鳳兒這般美麗活潑的姑娘，定有很多人想娶她進門。只要雙方皆中意，婚事可立刻定了下來，爹爹的心事，也算是了願了。』
『大哥，先在此謝了，那麼一切就麻煩你了。』我有些高興，若計謀成功，一舉好幾得呢！
大哥擺擺手，笑道，『妹子甭謝了。鳳兒是恩人唯一的女兒，她的事也是咱們柳家的事。若能看到她與淑善君子結成良緣，過著幸福的日子，鳳姨在天之靈也會很高興的。』
『鳳姨？』我初次聽到這名字，奇怪的問道。
『鳳姨，就是鳳兒的娘親，咱們柳家的救命恩人。她姓鳳，武功高強，爹爹沒告訴妳這些麼？』
我搖頭，『爹爹只說楊三小姐的父親是咱們柳家的救命恩人，當年我還未出生，爹爹帶著妻兒回杭州探親，半途遇到盜賊，幸好楊恩人經過，救了咱們，但從未提到楊三小姐的娘親。』
我是幾天前從楊以鳳那兒，才得知其實柳家的救命恩人是楊以鳳的娘親，並非楊以鳳的爹爹。
大哥愣了愣，抬頭沉思片刻，然後笑道，『爹爹或許是看妳年幼，因此沒告訴妳實情。救命恩人是楊伯伯或是鳳姨並不重要，反正爹爹要咱們善待鳳兒，咱們就聽從爹爹的吩咐，盡量善待鳳兒。大哥明日就邀些未婚友人到家裡來，屆時，妳也要告知鳳兒出來見面。』
我再度向大哥謝道，『多謝大哥，我會告訴她的。』
大哥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與大哥談罷，我獨自回了房，倚窗想著大哥方才所說的話。大哥說，楊以鳳的娘親姓鳳，武功高強，救了咱們全家，可為何守正不阿的爹爹要瞞著我呢？而且只瞞我一人，這實在是令我百思不解。難道爹爹跟楊以鳳的娘親也有仇恨，因此故意不提到她？不過，此事絕不可能，因為若他們之間有仇恨，爹爹怎會吩咐咱們要善待楊以鳳？只是隱約覺得此事有些蹊蹺，但猜想不出原由。
『美人捲珠簾，深坐蹙蛾眉。 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身後突然傳來輕柔悅耳的聲音，略帶讚賞及擔憂，不用回頭，也聽得出來說話的人，是那可惡頑劣的楊以鳳。
『小仙子，窗外無月無星，如此出神，在想什麼？』楊以鳳從我背後抱住我，臉埋在我頸脖上。
嗅到她身上獨有的馨香，我強忍著狂跳的心，微微怒道，『楊三小姐，我又沒捲珠簾，也沒流淚，更沒有恨的人，為何唸出此詩來？』
楊以鳳有些不滿的嘟著嘴問道，『妳不是要我多吟吟詩麼？我方才只不過隨口唸了一首李老頭的詩，妳為何又對我發脾氣了？』
『妳‧‧‧』唉，我咬牙切齒，無語了，真拿她沒法子！
楊以鳳鬆開我，把我的身子扳向她，神情有些惶急的問道，『妳有心事？可否告訴我？』
我微張嘴唇，想問出口，可想到楊以鳳她自己也有事瞞著我，況且談論已逝的至親，或許會引起傷感，因此又把話吞了下去。
『小仙子，有事就說出來，悶在心中會悶出病來。』楊以鳳勸誘我說出來。
好罷，既然不說出來就會悶出病來，那麼我就不顧一切，問了，『楊三小姐，能否談些妳娘親的事？』
『呃‧‧‧我娘親啊？』她睜大眼，驚訝的問道。
我頷頭，『是的。不過楊三小姐若不願談，那就罷了。』
楊以鳳愣了良久，然後緩緩走到床沿坐了下來，垂頭歎了口氣，蹙著眉頭，有些憂傷的說道，『據我所知，我娘親姓鳳，單名凰，因此將我取名以鳳。她是青州人，自幼學武，練了一身好武功，喜抱不平，所以當年路過壽州時，遇見盜賊，才順手救了柳叔一家。』
我見楊以鳳神情黯然，暗忖，她或許非常思念自己的娘親，因此不想再多問，只問她，『楊三小姐的武功是妳娘親教的麼？』
她眉頭蹙得更緊了，別過頭低聲說道，『幼時娘親傳授我內功心法，後來娘親走了，才由收養我的人教我一些粗淺武功。』
見她神情更黯然神傷，我噤口不語了。
半晌，她緩緩解下外衣，往床上躺下來，蓋好被子，聲音有些低啞的說道，『我睡了‧‧‧』
我一聽她低啞的聲音，心猛地一揪，也跟著她憂傷起來了。真後悔問起她娘親的事，讓她傷感了。我轉身解下外衣，熄了燭火，靜靜在她身邊躺下。
我躺下之後，她一反常態，沒立即翻身摟著我，也沒在我耳邊嘀咕的說話，讓我有些不習慣。眼角竊看她精緻美麗的側臉，只見她緊閉的眼睛及嘴唇，似乎鑲上一層薄霜，冷漠且悽然。頗想伸出手，撫平她微蹙的眉頭，但怕太唐突，讓她誤解，只得暗自歎息。
『楊三小姐‧‧‧』我柔聲喊她，想說些話安慰她。
她沒動靜，或許已睡著了。唉，我又暗自嘆息了。
『楊以鳳‧‧‧』我喊一聲她的姓名。
她仍然沒動靜，臉上冰霜未化。
『鳳‧‧‧』我乍著膽子，直呼她的名，但因她比我年長，故意把“兒”這個字忽略了。
楊以鳳翻身過去，背對著我，只低聲回應了一聲，『嗯‧‧‧』
我見她不太理我，怯怯的再喊她，『鳳‧‧‧』
楊以鳳一聽，猛地翻身過來將我摟緊，興奮的嘻嘻笑道，『呵呵，寶兒，我好高興，妳終於叫我的名了！』
我眼愕愕的看著突然變臉的楊以鳳，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只是任由她緊緊摟抱著我的身子。
『寶兒，再叫我一聲鳳好麼？』她一掃臉上的冰霜，笑逐顏開，雙眸深深直視著我的眼睛，似乎要將我鎖在她的目光裡。
我有些氣她佯裝憂傷，讓我上當，狠心別過頭不答。
『寶兒‧‧‧』
但想起她娘親，我心軟了，於是問道，『楊三小姐，明日介紹些人讓妳認識，可好？』
她沒答話，反而瞪大眼反問我，『何人？』
『一些大哥的友人。』我輕描淡寫的回答。
她沒起疑心，頷頭的說道，『嗯，好啊，多交些良朋益友也不錯！』
我抬頭看她一眼，但又作賊心虛的低下頭，『那麼我睡了。』
她有些不依，『是咱們睡了！』
我翻翻眼，無語了。
翌日過午，大哥不負我所望，果真請來幾位家世不錯的年輕男子。由於家中廳堂不大，大哥安置他們在後院品茗，開個小茶會。閑坐幽雅小院，品茗小涼亭，也頗愜心的。
我興高采烈的拉著楊以鳳到後院，把她丟在那兒，轉身想離去，可她卻迅速反手拉住我，對著我笑道，『咱們一同去罷！』
我立刻婉拒，『我想回房讀書。』
她瞇著眼看著我，雙眸隱藏一抹狡黠，『妳回房，我也回房。』
我瞪她一眼，知道她說到做到，只得無可奈何的跟隨著她走到小涼亭。
大哥一見到我們，連忙朝我們走過來，笑道，『寶書，鳳兒，來，大哥介紹幾位朋友給妳們認識。』
亭中有四位身著盛服的男子立即起身望著我們，大哥含笑指著他們一一介紹，『這位是胡公子，家中開布行。這位是天福酒樓老闆，李公子。這位是沈公子，中過舉人。那位是吳公子，和大哥一樣，是個商人。』
大哥說畢，指著楊以鳳，然後轉身對他們說道，『她們都是我的妹子，不過她姓楊。』
那四位公子一見到我和楊以鳳，不知為何，個個目瞪口呆，大哥輕咳一聲，他們才慌忙的陸續拱手行禮，『見過柳姑娘，楊姑娘。』
我頷頭回禮，可楊以鳳卻也跟著他們拱手行禮，並且很豪爽的對他們說道，『各位公子，楊以鳳有禮了！』
大哥向大夥搖手，『來，各位請坐罷！』
待眾人坐好，大哥抱歉的笑道，『今兒的茶葉有些濃，請各位見諒了。』
李公子立即搖頭笑道，『柳兄你太客氣了，這茶其實泡得恰好，香中帶甜，不苦也不澀，好茶啊！』
大哥呵呵大笑，『承蒙李兄不棄，希墨先謝了！』
『請問這位李兄，天福酒樓開在何處？開了多久了？何樣菜色？』坐在我身旁的楊以鳳突然問道。
李公子笑道，『天福酒樓在離東門三里遠，老王鐵匠旁，廚子是從青州請來的，北方菜居多，已有半年之久了。鳳小姐若不嫌棄，李某隨時在天福酒樓恭候。』
楊以鳳瞇著雙眸，緊緊盯著李公子，臉上淡淡一笑，『若酒菜美味可口，我定會去光臨的。』
楊以鳳接著完全不顧姑娘家應該有的矜持，與這四位公子大聲的侃侃而談，不住談天論地，而且還語笑喧呼，全無大家閨秀的風範。不過，他們也毫不在意，皆笑著和楊以鳳愉快的交談。我稍微打量面前的四位公子，都生得俊秀，相貌堂堂，待人彬彬有禮，家世聽說也不差，大哥果然有心幫楊以鳳尋佳偶。我靜悄悄的看著千嬌百媚，顧盼生煇的楊以鳳，她仍然如此美麗出眾，但不知花落誰家，有些捨不得離開她溫暖的懷抱，心中也竟然感到幾分惆悵。
『素聞柳姑娘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今日可否讓在下見識見識？』沈公子恭敬的問道。
『小女子無才，不敢在公子面前獻醜。』因為楊以鳳在此，我並不想出鋒頭，故而拒絕了。
楊以鳳這時卻轉過頭來，直截了當的對我說道，『我想聽妳撫琴！』
看著她那雙閃耀的美眸，我愣住了，一時之間，又突然不知所措了。
『小冬！趕快去房裡拿小姐的琴來！』大哥轉頭向屋內高喚小冬。
我頓時回過神來，慌張喊道，『大哥！』
大哥有些惋歎的說道，『寶書，大哥好久沒聽妳撫琴了。』
我一聽，當下無話可說了，但心中仍有千萬個不願意。我並非百花樓裡的嫣紅姑娘，不想因楊以鳳的一句話而撫琴，更不想在這些陌生男子面前撫琴，讓他們品頭論足。唉，可大哥想聽，我不忍心婉拒，只得順著他的意了。不過，那可惡的楊以鳳是否想聽我撫琴，好跟嫣紅姑娘相比較？若是如此，我寧願讓琴弦繼續塵封網罥，也堅決不撫琴！
暗自胡思亂想了片刻，小冬已把我的琴擺放在石桌上。在座的人，全是滿臉期待，尤其是楊以鳳，笑得好燦爛。
『儂家獻醜了。』
許久未撫琴，有些生疏，但一觸摸到琴弦，輕緩清脆的琴聲從我十指之間流出，腦子裡似乎浮現一套熟悉的琴譜，於是撥動琴弦，決定彈一曲“探春之宴”。此曲輕快活潑，在我的十指之下，如妍暖攜手探春之時，見到了郊野繡陌上，百花爭艷，滿目妍麗好景，繼而聽到了林間百鳥啁啾，彼鳴我和，景象煞是歡欣且愉悅。“探春之宴”，春色迤邐，琴聲悠揚婉轉，飄散在清風中，傳送美麗古老的曲調，以及探春的趣味。
一曲甫罷，餘音依稀迴盪，若有若無，半晌，漸漸闃寂無聲。
『好！李某好生佩服！柳姑娘琴技高超，宛若天上仙子奏出來的妙音啊！』李公子從石椅上猛然站起來，興奮的直喊道。
『今日能聽到柳姑娘撫琴，真不枉此生！』吳公子也讚嘆不已。
『一曲“探春之宴”彈得如此出神入化，柳姑娘果然精通琴棋書畫。』沈公子驚喜的笑道。
『呵呵，寶書彈出妙音，大哥今日真有耳福啊！』大哥聽見友人讚美，笑彎了雙眼。
對他們的讚許，我微笑不語，心中只是暗自奇怪楊以鳳的沉默。她從一開始，含著笑全神貫注的聆聽，彈罷，卻是面無表情的凝視著我，不言不語，看不出她是喜歡，或是厭惡。唉，她肯定是已聽出來我技不如嫣紅姑娘，故此想立刻回到百花樓，聽嫣紅姑娘撫琴。如此這般臆測，心中頓時感到無限落寞‧‧‧
茶會結束之後，大哥送走友人，楊以鳳卻緊緊跟隨著我回房，眉頭微蹙，滿臉不悅，依然是一語不發。
我關心的問道，『楊三小姐，妳怎麼了？』
她眉頭蹙得更緊，抿抿嘴，欲言又止，最後低聲說道，『小仙子，咱們明兒回楊府，可好？』
啊？她為何突然想回楊府了？莫非是為了嫣紅姑娘？
『楊三小姐，妳是否想家了？』
她一聽，歪著嘴笑了，『呵，想家？其實我並不覺得楊府是我真正的家，何有想家之說？』
『那麼‧‧‧為何突然想回楊府了？是否因為柳家接待不周？』其實我頗不願去楊府。
她支吾了一會，才答道，『嗯‧‧‧因為來這兒住了好幾日，突然‧‧‧有些想念春花她們了。』
『哦‧‧‧我明白了，回楊府之前，記得稟明爹爹。』我垂下眼提醒她，暗自歎息，她沒對我實話實說。
她頓時笑逐顏開的樂起來，挽著我的手嚷道，『嗯，小仙子，咱們現在就去稟明妳爹爹罷！』
『啊？』這麼急？
『且慢‧‧‧』她突然放開我的手，轉身看著我。
唉，她又怎麼了？
『小仙子，今日見到的那些公子，個個來頭不小，都不是簡單人物。開酒樓的和行商的，內力深厚，身藏高強武功，惹不得。開布行的，話不多，性子內斂，處事謹慎，但城府極深，更惹不得。中過舉人的，相當虛偽‧‧‧皆非君子。嗯‧‧‧咳‧‧‧妳絕對要離他們遠些。總而言之，妳不適合當媒人婆，以後甭再介紹任何人給我認識了。』她不緩不慢的說道。
其實我並沒特別留意他們的言行舉止有何不對，不過我愕然了，大哥和我周詳的計畫竟然被她識破了，而且她早已知道了，還配合著與他們相見，暗地裡看戲，把我們當作什麼呀？真是狡猾！
『小仙子，妳怎麼了？』她笑嘻嘻的伸出手，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我好沒氣的撥開她的手，惱忿忿的喊道，『我去見爹爹了！』
說罷，逕自快步走出房門，不理她了。
她急忙叫道，『小仙子，走慢些，當心跌倒！』
我一急，亂了步履，險些跌落小臺階。她立即飛奔過來，手一攬，將我的腰摟住，嬉皮笑臉的對我說道，『小仙子，乖，聽我的話，走慢些嘛！』
我微微掙扎，想脫離她的懷裡，可她緊摟著我，笑道，『妳撫琴的模樣真美，琴聲也很美，我聽著聽著，都忘了身在何處了。以後，妳只能在我面前撫琴，就算是希墨大哥，也要我在才行，明白麼？』
『啊？』
她的一番話讓我立刻感到羞赧極了，但末端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霸道，可我罵也不是，謝也不是，只得紅著臉啞口無言了！唉，這個總是惹人又氣又恨又愛的大壞蛋，我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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