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為一位治療師的過程中,許多人都有自我分析、或是被治療的經驗,在我自己個人的經驗中,曾經有幾年的時間跟著一位治療師進行自我的分析。在這五年當中,我透過語言的方式,去思考我自己,思考關於自己的過去、自己的童年,同時也思考關於我的現在、我的工作、還有我的未來。
這整個自我分析的過程,它像是一個剝洋蔥的過程,有時候你會感覺到一陣辛辣的感覺湧上來,你的心靈情緒襲上了你的眼睛,在這個探索的過程,常常是用淚水穿越或是洗滌當時童年裡那種孤單、沒人理解的心情的經驗。
小時候我成長在嘉南平原,嘉南平原是個一望無際的平地平原,我的父親忙著賺錢養家,他是一位小學的老師,他整天忙著爲我們設立許多要遵守的規矩;我的母親是一位非常勤奮的人,她帶著她先天手腳的一點點的殘疾,和一些的自卑嫁給了我的父親,她的一生就是一直用勤奮工作來面對她的生命,還有面對變動的世界。
那段爸爸媽媽都很忙的歲月裡,我的生活中多出了許多時間,但也多出了非常多的孤單。
在這些空閒的時間裡,童年經常是在嘉南平原的田園裡、竹林裡、水溝旁、田埂上度過的,我和同村莊的小孩子會到田裡去,撿拾一些當季的農作物;當花生成熟的時候,農人會用機器把它挖起來,但是總會有一些小小的花生長在邊緣上,沒有被挖到,這時候小孩就可以去挖取這些遺落下來的小花生。
我們會拿著一個小鏟子,撥阿撥、撥阿撥的,把泥土撥開的時候,你就會看到交錯的根部,橫躺在泥土裡,然後你永遠不知道這一個小小的根裡面,串連在這一結花生根裡面,有多少的花生。小孩伸出小手,用力一拔,有時候會有一陣驚呼接在後面,就是「哇!這麼大一串。」,上面有十幾顆的花生。當然有時候一拉起來,它不過就是一段的根,上面已經沒有任何的花生。
我們常常在田裡享受這種生活的樂趣,生命的意義也在這個時候像我們展現;有時候你努力半天,你會得到豐厚的收穫,有時候你努力了半天,卻是一無所獲。而你所要做的,就是不斷的挖下一塊泥土、不斷的去尋找下一塊的可能。
在田裡挖花生挖久了,我也學得了一些特殊的技巧,我發現往往很多的花生是隱藏在機器收成過土地的邊緣,因為只有在那個邊緣的狀態,你可以找到最多的花生;如果你只是跟著機器的後面走,你永遠都只能夠找到一兩顆剩餘的花生,你沒有辦法找到收穫豐富的、結實累累的花生。
也許是因為這樣吧,所以我懂得怎麼樣去尋找我所要的,這是大自然幫我上的第一課。雖然我們的父母他們很忙,他們只把時間跟孤單留給我,但是大自然教了我很多的事情。
有時候我們也會在田裡釣青蛙,那是我們到竹林裡,找一些已經乾掉的竹筒,然後把它劈成一條一條的,接著到釣具行買一些透明的魚線,然後在竹子上的一個小地方,割下一個小小的缺口,纏繞上魚線,再買一個小鉤子,這樣就做成了我們釣青蛙的工具。
我們釣青蛙不是人在那裡釣的,因為青蛙看到人就不會過來,我們會這樣做上二三十根的小釣竿,每一根大概五十公分,纏上魚線之後,就到泥土裡去挖一些蚯蚓,蚯蚓挖呀挖呀挖,常常挖到一條大蚯蚓,肥肥的蚯蚓,我們就把它砍成幾段,蚯蚓有一個特色就是牠即使砍成幾段,身體還是會不斷的扭動,我們就把這一小截不斷扭動的蚯蚓放到鉤鉤上,這樣子青蛙看到不斷扭動的蚯蚓就會跳起來吃牠,就會被魚鉤鉤到,吊在竹做的小釣竿上,牠可能吊在那裡一兩個小時,等到我們去收網的時候,才被我們放下來。
神奇的是,青蛙總是能在那個小小的鉤子上,承受上一兩個小時的時間,剛開始做的這件事情是跟著鄰居的大哥哥們一起做的,到了十歲那年就覺得這件事實在是有一點點的殘忍,不管是去挖蚯蚓,把蚯蚓切成一段一段的,或者是看到青蛙掛在鉤子上掙扎的樣子,都會讓我有一種不忍的感覺,後來我就不再做這件事了,看到那整個過程,想到這些小生命都是活著的,它們被如此的對待,實在是令我覺得心情有點難受。
我想這是「悲天憫人」情感的來源,我第一次可以想像自己是蚯蚓、自己是青蛙的感覺,雖然蚯蚓跟青蛙都跟人不同,但是我第一次用想像穿越了這個過程,穿越了這個片刻的感覺,彷彿我變成了那個蚯蚓,我感覺到牠的痛,我感覺到了牠的不舒服,在那個短短的片刻裡,雖然蚯蚓是沒有血液的,牠的血好像是綠色或者是透明的顏色,而青蛙牠能夠在釣竿上把自己撐的那麼久,這些事情都讓我了解到,牠們跟我是不一樣的。
但是,對生命的尊重是一樣的。
我在釣青蛙的過程當中,學到對生命的尊重,還學到不要讓另外一個生命因為你而痛苦,透過自己反省自己並不喜歡的過程,而拒絕去做。這種經驗是非常深刻的。是和生命有關的學習。
因為我們村子附近有一家蕃茄工廠,工廠總是把淘汰的爛蕃茄流到水溝裡,讓我們村子整個水溝溝濬裡面,都有一陣陣腐爛的蕃茄味,這些腐爛的蕃茄裡面有種子,種子流到水溝旁,就慢慢的在水溝邊長出了很多很多的蕃茄。當它們長大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去採摘這些蕃茄,這些蕃茄通常還沒有很紅的時候就會被採走了,因為附近的小孩實在是太多了。大家都在流口水等著,實在沒機會等到番茄成熟。
去摘蕃茄有時也不是真的只為了要吃,也是覺得好玩,那個樂趣就在於沿著水溝的邊邊走著,在水溝兩邊跳著,拼了命追逐的快樂。
摘番茄的過程當中會讓我思考到一些關於轉化的事情。
那些蕃茄原本都是被淘汰的爛蕃茄,可是當它們隨著溝渠流出來的時候,它的種子卻在水溝的兩岸長出健康又好吃的蕃茄,一堆一堆的爛蕃茄就利益了我們整條水溝和很多小孩的胃。
在那個物資很缺乏的時代,可以得到一點點小小的紅色的水果,是一件令人愉快的禮物。
我還有另外一個歡喜的事,每到收割的時候,田裡的農人把稻子割走時,會把稻梗留在田裏面,我們就會把稻梗拿起來玩,在稻田裡搭起一座座的小茅草屋,用旁邊的竹林的竹子,還有已經收成了的稻草,搭成一個小小的稻草竹子屋。一窩小孩躺在裡面,聞著稻草的香味,然後做著生命裡的白日夢。
這些小小的生活事情都是因為父母的忙碌,還有生命的孤單,一大堆的時間集結起來而形成的,這種狀況跟現在的小孩要讓父母帶著去上安親班、去上才藝班、去上音樂教室,是完全不同的,當時所有的時間都是屬於自己,屬於八歲、十歲、十一歲、十二歲的自己,所有學習都在大自然裡、在竹林裡、在田裡、在田埂上、在水溝邊學習。
這是一段令自己感覺很特別的歲月,但是卻很少想起,直到在我躺在躺椅上做自我分析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經常想起這一段歲月,反而那些在學校裡天天努力的成績阿、競爭阿,都忘記了,甚至學了些什麼也忘記了,我知道這些學習讓我考上最好的高中,讓我考上大學,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一些是關於生命的、關於真正的學習的、關於做事的方法、關於悲天憫人的感受的,好像這些事情我都是在大自然裡面學的。
有一位作家叫艾倫‧惠里斯(Allen Wheelis),他曾經在一本書叫做《傾聽者》(The Listener),《傾聽者》這本書,裡面寫到他自己的童年生活,在這本書的副標題,他用的是一位心理分析者的自我分析,張老師出版社也將它翻譯成《傾聽,我心》這本書,艾倫‧惠里斯是心理學界一位有名的作家,他曾經寫過一本書,叫做《人是如何改變的》(How people change),這本書可以說是在心理治療裡面的經典之作,它主要是看到人在改變的整個過程,惠里斯醫師透過他的文字,表達了這個過程。
而在惠里斯醫師的這一本《傾聽,我心》的書裡面,它主要是用一個回憶的敘述方式,來思考他整個人生。他書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八十多歲了,而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他所回憶的,是些什麼呢?我發現他所回憶的,就跟我在自我分析的過程當中,所回憶的一樣,都是一些小而瑣碎的童年的往事,跟爸爸的、跟媽媽的一些小小、細碎的事情。
他在《傾聽,我心》這本書當中,對自己的生命有很深的分析跟詮釋,也對他自己生命當中的情慾做了很深刻的理解,他寫到在他的生命當中,他看書的時候,會不自覺的翻到有關性愛的場面描寫,而在這些性愛的場面裡,彷彿他在尋找些什麼。有時候當他看到一位女人的時候,他會感受到非常想跟這個女人做愛的情緒,他分析這個想像的背後,他的思考、他的情慾流動是什麼?透過這本書,惠里斯醫師很誠懇的自剖自己的生命,他提到了婚姻,他對婚姻的論述是充滿了實際的悲觀,我說的實際是很真實,但是充滿悲觀的期待。
他說:「除了那些美滿的婚姻之外,所有的婚姻都喜歡爭吵、難以維繫,而婚姻會美滿,是因為其中一人個性消極、順從,允許對方霸道、支配。」
在這些文字裡面,他表達了他對婚姻最深層的看法,他說所有的婚姻基本上都是不幸福的。
他自己透過一種意識流的回憶跟思考,完成了這本書,裡面每一個段落都是發自內在反思去回想他的生命、他的童年、他的婚姻、他的工作、他的情慾與他的愛,特別是他和他母親的愛。他對他母親的愛,在佛洛伊德的觀點裡,可能稱做為一種伊底帕斯情結,他感覺到他愛母親,而他也感覺到他的母親渴望跟它連結,渴望跟他在一起的情感。
這些分析跟回憶的內容,有很多是發自於一種最深層的原始的本我(id)的一種渴望,而在這些渴望當中,惠里斯醫師非常誠懇的面對他自己的渴望,非常誠懇的面對他渴望的不滿足。他書寫自己對母親的拒絕,母親想要和他親密生活,他卻將母親留在養老院。
在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幾乎沒有辦法在兩三天內看完,因為我總是看完了一段,看完了他的童年,就要停下來,思考一下我自己的童年;看完他對婚姻的看法、對親密關係的看法,我也停下來思考我自己的親密關係;看完他對他母親的依賴,以及母親對他的依戀,我也停下來想想我和我父親的關係。基本上,它不是一本可以讓人讀的很快的書,它是需要有很多的思考穿梭其間,去彌補閱讀上空白的一本書。
在讀完這本書之後,我也感覺到自己彷彿經歷了自己的生命一次,透過惠里斯醫師的分析,我也好像把自己分析了一次。
就在讀這本書時,我正在進行我自己的一個精神分析第四年旅程。這一次的旅程是有別於多年前和我的治療師一週一次的談話,這一次的旅程是在一個禮拜中花四次的時間來探索自己,探索自己生命中每一個角落,不只回到童年,也回到童年的想法、感覺,還有童年的願望、童年的欲望。
因為一個禮拜有四次的時間談自己,生命當中瑣瑣碎碎的、不經心、不留意的小細節,就這樣慢慢的浮到意識的海平面,讓我自己可以去檢視、去了解。這有點像小時候去採花生的情節,有時候一拉起來:
「喔!什麼都沒有!」
一個經驗看起來是很大的一個根,可是拉起來卻一顆花生都沒有。
但是有時候,就是一個小小的根,你尋著那個小小的根,一拉起來,突然發現了一大堆的花生,那些都是生命當中遺落的,而此刻它正慢慢的回到我的生命當中,讓我感覺到完整、感覺到充實。
我想惠里斯醫師會在他八十歲的時候,寫下這本書,最重要的是,這本書能夠讓他覺得完整、充實,而這個時候他已經超越了這個世界上名與利的期待,他也不再擔心人們會怎麼看他,他能夠很真實的面對自己、面對過去、面對現在,面對他即將回到的死亡。
而我也透過這本書,跟我自己的分析,面對生命當中被遺落的片刻、被忘記的重要事件,而這一切都是讓生命可以圓滿,可以無憾的重要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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